当天下午，我们出了宾馆，老谢从他们组织的分部开了辆小嘎斯吉普，载着我们奔选定的第一条支线而去，便是罗马尼亚兵团修筑，后改成运粮线路的那条。
吉普碾过泥泞的乡间公路，仪表盘上摆着谢明德搞来的军事地图，二呆把着方向盘突然猛打方向，后视镜里闪过半截歪斜的列宁像，那是被风雨侵蚀的集体农庄门楼，俄文的水泥标语老谢给我们做了翻译，写的是光荣属于劳动者。
“达瓦里希，往右拐。”谢明德食指在地图上敲出笃笃闷响，车辆按他的指挥钻进蒿草淹没的小道，车辙碾过积水坑时惊起成群的椋鸟，翅膀拍打声响成一片。
在泥泞的草地小道开了有约么一个小时，终于看见了段铁轨，断断续续，像是从腐烂的麦秸里生长出来一般。
大家换上苏联胶鞋下了车，二呆的鞋陷进黑色泥沼，拔出时鞋底竟然带出半枚生锈的鲁格手枪撞针。
谢明德说道：“达瓦里希小心点，这里废旧金属很多，被钉子扎了会感染。”他用工兵铲拨开芦苇，露出道钉上模糊的鹰徽：“看这个，四二年罗马尼亚工兵团的标记，这些德国鬼子的伪军当年会用铁链把战俘拴在铁轨上铺石子”。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突突的柴油机声，二呆说：“老谢你是棒槌吧？还是没甩掉尾巴，这是你们部门的私活，别让克格勃抢了，先隐蔽。”
我们赶紧趴在齐腰深的苜蓿丛里，看着辆冒着黑烟的红色拖拉机拖拽着脱粒机驶过废弃轨道。驾驶座上的老农满脸伏特加的红晕，用乌克兰语冲我们喊了一通。
谢明德说：“出来吧，不是特务，是当地的农民，他早看见咱了。”
二呆问道：“那他喊的是什么？”
谢明德笑道：“喊的是城里来的考古队吧，别挖太深，犁地时还能翻出整排的牙齿，语气是开玩笑，他没有恶意。”
二呆刚要起身搭话，人家老农都没停留，冲我们挥动着酒瓶，早已开着拖拉机远去。
二呆笑道：“这老头儿有点意思啊，这算酒后驾驶么？”
我说道：“这八百里都没人烟，苏联人又好喜好这口，咱别多事，刚蹲下时我看了看铁轨，咱们往前再顺着查就行。”
我们站起身，拨开草顺着生锈的轨道走，这铁轨在烈阳下泛着暗红，道岔旁歪着块字迹模糊的木牌，依稀能辨出俄文字样，老谢说这写的是光荣粮仓17号。
云燕的指尖抚过铁轨侧面密密麻麻的弹孔，忽然轻呼："五哥，这子弹凹痕里竟然嵌着麦粒，有点密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谢明德蹲下身，军工铲刮开枕木缝隙的苔藓：“从四四年到卫国战争胜利，几年间游击队经常在这里伏击过运兵车，你们看这些钢轨接缝，德国人用教堂铜钟熔的焊料。”他忽然噤声，铲尖挑起半片发黑的头盖骨，空洞的眼窝里还粘着粒干瘪的麦种。
走了一段路，眼见一座废弃谷仓的残骸在视野中出现，宛如巨型骷髅，只剩下骨架，钻进霉味刺鼻的仓库，阳光的光束扫过墙壁时，可见一些粉笔字迹与1982年的共青团标语重叠在一起。
倒塌的移动谷仓轨道下压着本泛黄的工作日志，云燕拂去封面的蛛网，翻开轻声念道：“这俄文我也能翻译一点……这写的是……十月十二日，第聂伯罗集体农庄的先进工作者又在弯道处听见哭声，后面就看不清了”。
我说道：“看墙上的标语，这日志也是6年前么？工作日志收好，我估计会有用。”
正要细看，二呆突然在屋外大喊："哥！快来看这个！"我们冲出去时，太阳正把铁轨染成血红色，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远处生锈的水塔上有一些图样，我们以为是什么特殊字符，可仔细看才发现是苏联少年用弹弓打碎谷仓玻璃，用残片拼成五角星，它在反射阳光。
谢明德掏出酒壶灌了一口伏特加，他说：“八七年我来这考察时，谷仓铁门上还画着向日葵，戈氏改革政策的风吹到黑海，连集体农庄的幽灵都学会涂鸦了。”他有些惆怅的扶了扶眼镜，踢飞脚边的炮弹壳，金属滚动的回声大作，惊起了几只在废弃电线上休息的乌鸦。
云燕看着地图说道：“往南就是两条铁路的交汇处，大概距离咱们三公里远，再往南就是海边，那里也是煤矿支线的终点。”
谢明德点头道：“海边是堆料场，过去给港口送煤用的。”
我说道：“这也没什么东西，那咱就往南走，先到交汇处看看，然后直接去海边
回到了嘎斯吉普，我们一路沿着荒野铁轨往南，走了三公里左右，果然有另一条废弃的铁轨和这条融汇，但一样是残破不堪，断断续续。
旁侧的小站早已废弃，因为没有火车再通过，搬道岔的搬道器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们踩着掺着煤渣的碎石走近时，云燕问道：“这在地图上怎么没有名字呢？”
谢明德说道：“这样的小站太多了，有的就弄个编号而已，比如这里。”他指着残垣墙面，把一个锈蚀的灯罩掰了摆，里面滚出颗弹头，当啷一声砸在刻着德文缩写的水泥墩上。
“这里原本是罗马尼亚人的补给站。”谢明德用工兵铲敲了敲半埋在地下的铸铁站牌，那字母间爬满藤蔓。
云燕说道：“这是德文，写的是第17号转运站”。
谢明德点头道：“德国和罗马尼亚人溃退时埋了炸药，结果只炸塌了站长室，看那些弹孔，是后来苏联红军清剿残余部队时扫射的。”
云燕蹲下身，拿出毛刷扫过铁轨接缝处的结晶，她说道：“五哥，这些不是锈迹”。阳光穿透她举起的放大镜，铁轨缝隙里凝结的晶体折射出灰色光。
谢明德抓起把碎石撒上去，碎屑竟在轨道表面跳起诡异的舞蹈。
“那是磁铁矿砂，我扔的碎屑中也有。”老谢的皮鞋碾过碎石，接着说道：“装甲列车在这里和游击队交火时，拉着的铁矿、铜矿、还有磁铁矿都会有散落，融化的炮弹破片和这些原矿早跟铁轨焊在了一起，这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