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振飞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走到徐淮防务图前。
干枯的手指微曲,在图上点了几点,一字一句说地分明:
“这就要看你高总兵如何排兵布阵了。
“不过有一点本官需要明确。”
路振飞转过身来伸出右手食指。
“砀山、丰县以及沛县三地俱是要冲。
“每一处必须有不少于六千名士卒驻守。”
一旁的李成栋忍不住插话道:
“路大人,那萧县呢?”
路振飞脸色一沉,冷冷地回应道:
“萧县最多只能派驻三千人。
“你莫非想把精锐部队全都塞进萧县?
“然后带甲数万,躲在老夫身后,让老夫替你们去抵御闯贼?”
帐内一片噤声,只剩下炭盆里余碳噼里啪啦的响声。
路振飞踱了几步,坐回了椅子上。
许定国清了清嗓子,睁开了眯缝的双眼,幽幽道:
“福王殿下。
“在下高总兵副将许定国。
“您适才所论见地极深,切中肌理,末将佩服至极;
“一番慷慨陈词,也实在是提气。”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表情也阴恻恻的:
“可是恕小人浅薄。
“我实是不知倘若闯贼大军南下,凭这三个小城该如何抵御?
“依我看,不如再往南安排一点甚为妥当。”
朱由崧冷眼看向了许定国。
身材健壮,脸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疤。
可细观其面相却难言阳刚,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历史上袭杀高杰、剃发降清、一手毁掉南明北伐大势的二五仔便是此人。
朱由崧压制住心中的杀意,透了透衣袖,缓缓道:
“如今闯军四处出击,快速扩张已达极限,无力再消化更多府镇。
“许将军久随高总兵出生入死。
“当年纵横北国,手下是惯战劲旅。
“今据险而守,临金城汤池,怎会畏首畏尾?”
许定国颇不以为意:
“就连徐州不过是有几道城墙,怕是也谈不上金城汤池。
“至于丰、沛、砀山,末将实不知何谈固守!”
路振飞勃然大怒,将手中茶杯砸在了地上,青瓷的瓷片摔得粉粉碎。
他起坐指着许定国怒斥道:
“放肆!
“徐州之地,八方通衢,天下咽喉;
“进可以再图中原,退可以扼守两淮。
“你话中之意岂非让我等撤离徐州,让出淮河一线?
“自古道守江必守淮。
“江淮之间水网纵横,利南军舟船,阻北方车马。
“倘舍弃徐淮防线,淮安如何?中都如何?
“浩浩长江,一衣带水耳,又如何阻敌?
“到那时,应天又当如何?
“不见韩擒虎、贺若弼之事乎?
“此乃兵家常识,何须路某费口舌?
“汝当知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再出此等妄言,大炮之下,定叫汝粉身碎骨!”
路振飞义正辞严,接连发问。
字字掷地有声,当真是据正道而临有罪,没有半分畏惧。
高杰帐内一片肃杀之气。
有人暗抚腰刀,有人凝眉怒目,但是竟终究无人再敢应声。
朱由崧心中感慨万分。
路大人真是乱世之中一轮皎皎皓月呐!
对许定国这种人,炮决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许定国被路振飞训得不敢抬头。
他满心想暴起还击,但看到高杰和周边同僚似是别有计较,只能悻悻忍耐。
胡茂祯在旁吓得煞白,生怕许定国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许定国但凡再敢开口辩解,路振飞必然是辞锋更锐,甚至当即就要诛杀逆臣。
到时候难以预料高杰要作何打算。
万一他经许定国一激,再兼之李成栋等豺狼之心的撺掇,到时候忍不住要...
一个藩王、一个巡抚若是在自己军中......
南边的黄得功就等这一茬呢!
到时候营中诸将必然分崩离析,底下士卒再爆发哗变,便再难回天。
别说徐州了,大军都不知被谁吞并了。
胡茂祯不敢再往下想,狠狠打了一个寒颤,起身跪倒在地,拱手道: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许定国狂言造次,冒犯虎威,实乃重罪。
“我等并无继续南下之意。
“还望大人明察。”
胡茂祯边说边望向高杰,朝他猛打眼色。
大哥,早上起的急,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福藩是神宗嫡子,当年差点当上了皇帝。
路振飞这老狐狸都快成精了,哪能不知藩王不得干政?
可他偏偏把小福王带来当说客,这不明摆着的吗......
好在高杰并无杀藩王的胆量。
他一把抓起许定国,将其提溜到大帐中间,随后自己也跪倒在地:
“高某御下不严,许定国这厮贪杯妄语,冲撞二位,罪责由高某一力承担。
“此外,本部人马定遵从福王殿下和路大人的指示。
“分兵固守四县,不退半步。”
众将见高杰跪倒在地,纷纷起身为许定国求情。
朱由崧神情复杂地看向了地下跪着的高杰。
他身材虽短小,但为人精悍。
虽凶残但又颇具义气。
纵然路振飞对他百般诘难,他还是能忍着怒火,为兄弟向路振飞跪地求情。
不知你今日的义气,能换来日后许定国的忠心吗?
路振飞剑眉一挑,冷冷道:
“高将军深明大义,这就好。
“诸位都起身吧。
“路某在此申明。
“日后若有轻言弃城南下者,定斩不饶!”
高杰松了口气,拱手承诺:
“下官谨遵钧令。”
朱由崧看火候差不多了,起身离座,将高杰扶了起来:
“危急存亡之秋,若诸位勠力同心,定能保大明神器不失。
“既然主意已定,路大人,咱们这就回去吧。
“高将军还要准备屯军呢。”
高杰受宠若惊,长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
“末将送送二位。”
高杰领着诸将一直将朱由崧和路振飞送到了大营外。
即将分别之际,朱由崧似是无意间在高杰耳边低声道:
“高将军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来驻守萧县?”
高杰思索片刻后回讪讪笑道:
“不瞒千岁,末将目前还未曾考虑好此事。”
朱由崧听后轻轻叹了口气,看了人群中许定国一眼,语重心长地道:
“还望高将军尽早谋划。
“许定国其人早已心生异志。
“若是让他去驻守萧县,恐怕高将军日后便再无南下之机了。”
高杰神色大变,结巴着道:
“什……什么?
“竟有此事?
“这……这可如何是好?
“殿下,末将……末将……”
未等高杰下文,朱由崧已然拱了拱手,神色自若地道:
“高总兵,我言止于此。
“就此别过,请回吧。”
朱由崧和路振飞跨马出寨,在护卫的簇拥下扬鞭而去。
一个时辰前,二人来高杰军营的路途之中并未多言。
但在高杰营中之时却心有灵犀,默契极佳。
朱由崧敬服路巡抚老成谋国,路振飞暗赞福王爷进退有度。
来时不言,去时亦不语。
骐骥驰越,半个时辰便回到了徐州城中。
辞别路振飞后,朱由崧领着自己的亲卫回到了知州府,思索起了当前的局势。
如今已近二月下旬,时间愈发紧迫。
高杰部既已略定,下一步便该黄得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