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照散了山间的雾气,显出无情的炽白光芒。
祠堂屋顶的阴影投射在前院,乌家寨列祖列宗的牌位,静静的罗列在大堂内。
最下方的供桌上,除了香炉瓜果之外,还有个木头架子,横放着一根青红交杂的玉笛,尾端缠绕着彩色的细长丝绦。
守祠婆婆急匆匆跑进来,左手拿着自己的竹笛,右手一把抓起玉笛,转身又往外跑。
她刚到了祠堂门口,居高临下,就看到山坡上有几个人影在急速奔走。
乌寨主的那件披风和乌图古的身材格外显眼。
那个外来的年轻人,几乎跟乌寨主并列,速度都快如虎豹。
看样子,若不是需要乌寨主引路的话,他还能比乌寨主更快一些。
“居然来得这么快?”
守祠婆婆咒骂一声,左右一张望,猛然朝侧面跑去。
她刚才是从竹林跑回祠堂,路程比大坑到祠堂这边要短得多,才能早到一步。
真比速度,她绝对比不过那几个人。
乌寨主满脸急怒,远远的已经看到,山上那人进了祠堂又出来,不由得大喊一声。
“守祠阿婆,你要干什么?!”
洪亮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
楚天舒经他这一喊,目光跟着投过去,知道了守祠婆婆方位,当场双臂一张,震脚踏地。
地面的土壤迸开小坑,他的身影,犹如一只猎隼飞射了出去。
祠堂的地势,在整个寨子里面都属于最高的。
守祠婆婆从里面跑出来,附近大片地方,都没有什么可遮蔽藏身之处。
唯独西面有一片石壁,生满青苔藤萝,掩着一个大山洞。
她仗着身子瘦小,对那些垂在洞口的藤蔓看也不看,直接钻过间隙,冲了进去。
差不多就是前后脚,楚天舒的身影也到了这里。
他一把抓住大片藤蔓,手腕一震,就把那些纠缠不清的藤蔓从枝节处扯断,扔到一边,露出洞口。
阳光瞬间入洞,让他大致看清洞内地形岩壁,以防有什么机关。
机关倒是没有,但洞内骤然起了一道急促尖锐的笛声。
四面岩壁上,大量飞虫往中间一碰。
楚天舒还没有看清那是些什么虫子,飞虫碰撞的地方,就炸出一大片火光。
呼啦!!!
烈焰向洞外喷发。
楚天舒抬袖一遮,蹬脚闪身而走,身体先向左后方一退,又向右后方一折。
一眨眼间,他就到了十米开外。
“什么东西?”
楚天舒定睛再看,已经不见了那婆婆的身影。
但岩壁上仍然有许多小虫,时而振翅飞起,时而落回岩壁,种类千奇百怪。
有的像是纯黑色的小瓢虫,有的像是绿色的蜜蜂,有的像是火红色的蚂蚁,但翅膀比身子还长。
还有更多不能飞的虫子,也被刚才的火光惊动,在地面缝隙间乱爬,蜈蚣,蚰蜒,四脚蛇,蝎子,蜘蛛……
他目光往上移,发现在这洞口上方,原来被人刻过两个大字,只是之前被藤蔓遮蔽了。
“藏、仙?”
楚天舒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乌寨主他们也到了。
“她竟然闯进了藏仙洞?”
乌寨主喘了口气,连忙向楚天舒说道,“这里面很危险,你们不要贸然进去……”
苗人本来有他们自己的文字,但各地苗人所传并不统一,泛用性不高。
康熙年间还有杂书《峒溪纤志》,记载说:“苗人有书,非鼎种,亦非蝌蚪,作者为谁,不可考也。”
等到清末的时候,传说就变成了:当年苗人向西南迁移,族老忘了带上苗书,让大媳妇回去拿,结果大媳妇听到孩子啼哭,赶忙去抱孩子,忘了拿书,苗文从此失传。
因此,大多苗寨若要读书记事,用的也是汉文。
这藏仙洞,是以前苗寨的老学究起的名字,寻常外人若是见了,可能还要以为里面是什么好地方。
其实,那老先生是玩了一个文字把戏,也是古时文人常见的习气,为险地起个雅名,掩盖真名。
所谓“藏仙”,真义是“藏纤”。
意思是说,洞内有大量虫子产卵生活、菌子播粉繁殖,均为纤小事物。
这洞长度二里有余,内部宽的地方约有数十步,窄的地方也有七八步。
没有别的出路,只有这一个洞口。
乌家寨每年到了冬至之后,气候最冷,却是旷日无云,阳气反重的那几天。
才会由族长领头,选寨子里最机敏的几个勇士、蛊女,全副武装,做足准备,到里面捕捉虫子、采摘菌菇。
带到外面制蛊制药,制毒制酒,用处非常多。
但现在,气候还没到那时候,又有守祠婆婆躲在里面吹笛,刺激影响那些虫子,危险性就非同小可了。
“那些毒虫,有些会生产一种易燃的酸油,有的又能够在爪子碰撞之间,产生极细小的火星。”
“分开还则罢了,被笛声影响,碰到一起的话,就会当空爆燃。”
乌寨主的神色十分凝重,“而且这洞越往深处幽暗里去,长出来的菌菇越是剧毒,如果在那些地方发生爆燃的话,只怕还会直接引燃菌粉,产生毒烟。”
“但凡吸上半口,都可能中毒癫狂,胡言乱语。”
楚天舒道:“我看到她手上两根笛子,其中一根青红交杂,宛如玉石,那就是彩云笛吧,所以,这个婆婆为什么突然有此异动?”
说到这里,楚天舒眼睛一眯。
“她是不是跟外面什么人有所勾结?”
乌寨主凝眉苦想:“应该不是,负责外出打探消息的,都是我最信任的弟兄,而守祠人几十年都没出过寨子,也不关心外面的事。”
乌图古脸上忿怒难平,直接对洞里喊道:“阿婆,你为什么要破坏祖先们留下的规矩,破坏我们的比试?”
“亏你还是寨子里的老人,竟然就这样让我们寨子蒙羞吗?”
他嗓音如雷,足以传到洞穴深处,比之前寨主大喊的声音还要响亮。
洞穴深处也有个声音,被石壁不断传荡出来。
“你乱嚷嚷什么?!”
守祠阿婆的声音有洞穴地形帮忙,传到外面的时候,虽然已经不太响亮,倒还让人能听得懂,其中满是恼火。
“我就是为了保护祖先的遗产,才驱使大酸蚊下手,那蚊子也只是会让人筋骨发酸,力气下降一截而已。”
“不然的话,你和泽瓦连输两场,第三场能拦得住他们吗?”
“可我都帮了忙了,你还是输了,寨主这个老糊涂,竟然还指认我养的蚊子,带人来找我,你们才是让寨子蒙羞的人!!”
乌图古更加气愤,嘴都气得有些结巴,一连说了七八个你字。
“守祠阿婆,你不是为别的,就是不想彩云笛被借走吗?”
乌寨主扬声道,“如果是这样,那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直接跟我说你反对这事就好了,为什么要先下黑手,又带宝物闯进洞里?”
洞里的声音冷冷的传出来。
“你们几个决定了的事,事先都没有问过我一声,之后我再去找你们,有用吗?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守祠堂的老婆子放在眼里!”
乌寨主辩解道:“是你自己说爱清静,这些年也从不喜欢管寨子里的事,我们才没有通知你……”
洞里的声音陡然拔高。
“以前那些事,能跟这次的事情比吗?”
守祠婆婆喊道,“别的事情我是不关心,但是彩云笛那是什么?那是真正的宝贝,那不是几块雕着名字的死木头,不是傻里傻气的对着没知觉的大山跳舞唱歌祭拜。”
“你们年复一年做着那些无聊的事情,恪守着没用的东西,却要把真正的宝贝随便借出去?”
“寨主,族长,你自己想想你在做什么蠢事啊!”
“你竟然还指认我,你、你、你太令人失望了!”
乌寨主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乌图古和乌泽瓦更是惊呆了。
寨子里最遵守习俗的,往往都是那些老辈的人。
而守祠堂的人,更应该是最了解这些风俗,最明白族规,也最尊敬祖先的。
可是这个婆婆,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话呀?
其实,也许正因为她一直守着祠堂,她又懂得寨子里的蛊术巫术,所以她更明白,那些祖宗牌位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寄托。
也更了解,人们向大山祭拜的时候,山并没有回应他们。
唯独彩云笛,那是从祖先的传说中被寻回来的宝物。
竟然真的有这样一支笛子,这支笛子,也真有奇能。
守祠婆婆这十几年里天天观摩着彩云笛,自己学着造笛子。
她用来施展蛊术的法器,都从长短哨子变成了笛子。
外人不可能理解,她对这个笛子寄托了多少心思。
就算同样是寨子里的人,那些逢年过节才会进祠堂祭拜一下祖先宝贝的人,也无法与她同感。
“看来,你们果然是不会明白我的。”
洞里的守祠婆婆,深恨着说道,“只有我,才是真正珍视着祖先留下的东西!”
楚天舒跟后面的钟劲秋、老余等人对视了一下,神色都有些微妙。
应该算是先松了一口气吧。
这个老婆婆并非跟外面的人有什么勾结,布置了什么一连串的阴谋,准备针对他们。
这次事件,只是她一个人的躁动。
不错,只是躁动。
但凡她有点详细的计划,也不至于躲到这么一个没有其他出路的洞里去。
可是,闯关借宝一事,大家之前已经立了约,寨子里绝大多数人都同意,突然蹦出这么一个人搅局。
假如楚天舒实力稍差,可能还真因此失败,又无法保留证据。
那样的话,两方的大事,没有毁于阴谋,也没有毁于强敌。
而是败坏于一个孤僻老人的躁动。
将来万一事情大白,可真要被人叹说,造化弄人了!
马掌柜和蔡山君也慢慢赶来,听了原委。
“这算什么?”
马掌柜有股火气,又啼笑皆非,“我们的事,就差点毁在这么一个素未谋面,深居简出的老妪手上吗?”
蔡山君倒是镇静:“古今多少大事,本就在不起眼处有转折,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要不是有魏王一个姬妾相助,焉知成败呢?”
“幸好,天舒也没有败,我们还大可补救。”
马掌柜点头:“这洞既然没有别的出口,大不了熬她几天,等她饿得不行了再动手,或者弄些湿柴,拿烟熏她。”
乌寨主摇头:“洞里毒虫太多,胡乱拿烟一熏,假如窜进寨子,我担待不起,至于饿她,倒是可以,她虽然能捕虫为食,也绝对撑不过一个月。”
“一个月?”
楚天舒断然道,“不行!有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