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人,起初也看到了连番火焰爆闪的场景。
火光消失在转角后,只隔了一小会儿,就听到笛声的切换,和那一声怒吼。
马掌柜的脸色,当时就有点变化。
“老钟,以他的心肺,原本憋一口气跑个来回我是相信的,但是喊了这么一声,还能憋住吗?”
钟劲秋也皱眉道:“怒吼是在吐气,一吐气后立刻闭气……”
话没说完,乌寨主已经向内冲去,口中的哨子吹响了起来。
没有了守祠婆婆的笛声干扰,单人的哨子,就不用担心造成混乱刺激,可以起到一定的驱虫效果。
乌寨主这一动,钟劲秋紧跟而去。
但两人刚冲进去二百米左右,就看到迎面一条身影狂奔而至。
楚天舒赤面急掠,手上还抓着个人影,如同抓着一个稻草人。
三人连忙冲出洞来。
“离我远点,可能衣上还沾了点毒烟。”
楚天舒快语连珠的一句话撂下,避开众人,奔到数十米外。
这下迎风狂吹,他身上又在发劲,洞里深处沾的那点烟气,也该全被吹散震散了。
楚天舒停下脚步,终于敢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
乌寨主走上前去,就见楚天舒把人放在了地上。
老婆子昏迷不醒,但躺到地上之后,仍然呛咳了两声。
乌寨主一惊:“她没死?!”
一个寨子里,有人意见跟决策层不同,这不算什么,有意见憋着不肯说出来,这也不算什么。
但一声不吭,突然就践踏寨子的规矩,向客人下黑手。
还偷走寨子里的宝物,想要潜逃。
这种人的隐患实在不小,是任何有心维护寨子安稳的管理者,都厌恶的类型。
谁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又有什么事件,恰好不合了她的意,再次向人下黑手呢?
所以,在同意楚天舒独自闯进山洞的时候。
乌寨主其实已经做好了,守祠人变为一具尸体的心理准备。
山洞里的情况那么复杂,那么凶险,楚天舒都不需要下死手。
只要擒拿的时候,下手稍重一点,将之留在洞里,抑或路上不太注意,毒虫们就能把她咬死。
可是……
可是楚天舒竟然还带着这个人,让她活着出来了。
恐怕是在狂奔的同时,还将其左右换位,使其虽然昏迷,四肢不知动弹,但毒虫也停留不住,无法叮咬。
乌寨主的表情有些怔愣。
明明,他对这个老婆子之前生起了不小的恶感,也准备好了看见一具尸体。
但真发现这个守祠人还活着,他心中又是莫名的一松。
心上滋味之复杂,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怎样的变化。
“她强行吹这笛子,也把自己内脏震伤,呼吸急促失防,出来的时候,应该吸了不少有毒的菌粉。”
楚天舒弯腰,在老婆子手腕上轻轻一压,握紧的五指松开,玉笛被他拿起,递给乌寨主。
“物归原主,你们也看着给她治一下吧。”
乌寨主接过彩云笛,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这、这不是你们要的吗?”
楚天舒笑道:“你们不是还没借出来吗?”
乌寨主蹲下身去,摸出一颗药丸塞进老婆子嘴里,竟不太想抬头,只道:“那,她暗算你的事?”
“以她的年纪,受过这种内脏伤势,又中过侵脑诞妄的毒,将来也吹不好那些操控蛊虫的东西了。”
楚天舒扭头看向竹林,双臂张开,似乎只顾着吸收这片山水间美好的气息,已不去看地上的人。
“况且,她践踏的是你们自己寨子里的规矩,自然也会有惩罚吧。”
乌寨主精神一振,抬头朗声道:“你放心,我们自当惩戒!!”
他应了这样的一声,心中却不禁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扭头去看蔡山君。
蔡山君也正在微笑,没有在看寨主,只是看着楚天舒,又去看天上的太阳。
阳光令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都督,也沾多了几分生机,眯着眼心情很好的模样,不知究竟在笑什么。
乌寨主沉默少顷,长叹一声。
“大都督啊。”
他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将手中彩云笛,送向蔡山君。
“三关已过,我们全都输了,彩云笛,依约奉上。”
蔡山君移回目光,笑了笑:“待我重回鲲明,必择吉日,将此宝送还,另有答谢!”
乌寨主闭眼,忽然道:“大都督要想过江,你看乌图古和乌泽瓦,勇力如何?”
“还有阿榜,她的蛊术也学得不错了,他们三人能不能帮上你一臂之力?”
蔡山君连忙道:“以乌图古的体型,此行还是算了吧,将来若是有意,可以让他参军。”
“泽瓦和阿榜……”
他目光扫去,略作沉吟,“泽瓦悍勇非常,举手投足极具苗人勇士特质,将来也可以参军。”
“阿榜,嗯,天真烂漫,留待来日再说吧。”
乌家寨的人,真正机灵老练的那些个,自家寨子的秘传手段反而不突出,顶多擅长打探消息。
而像乌泽瓦,别的都好,但学精了寨子里的手段,身上那股气质也越具特征,跟别处人格格不入。
带他们上路,只怕到不了渡口附近,就会频遭关注,连带蔡山君等人也有被注意到,看破行迹之险,要连连遭到围杀截击了。
整个寨子里,祖传手段练得够精妙,气质言行又已经圆融通透,可以随意改装匿迹的,暂时也只有乌寨主一个人。
马掌柜插话道:“人手暂且不必,但我看山中有上好朱砂,之前瞥见你们各家有些罐子上也用朱砂描画,给我多来一些朱砂如何?”
乌寨主爽朗道:“不但有朱砂,我们这里还有上品的咒纸,给你当符纸,肯定也好用。”
他又看向楚天舒,“我们乌家寨的铸刀之术,同样值得称道,我本人就是很好的刀匠,多年来收藏颇丰。”
“等我带几位选几件好的兵器吧。”
楚天舒回头笑了笑:“我们大概还要再歇几天,选兵器的事也不急在此时,晚上再说吧。”
钟劲秋也颇为意动,虽然路上要隐匿行迹,他不可能带真正上乘的大枪赶路,这寨子里也未必有,但枪剑一体,他同样精通剑术。
若有窄刃长刀,可当剑来用,藏剑上路,他还是很有把握的。
乌寨主点头应下,对蔡山君庄重道:“我越发相信,你会成功回到鲲明,依然会是庇护益州子民,在这乱世之中立足的明主。”
“守祠阿婆就是不明白啊,祖先的智慧,最期望的是让后人能够见机投注,更好的延续,人,才是最重要的。”
“宝物,毕竟只是人的工具。”
寨主一路把他们送回住处,才领着众人离开。
蔡山君握着那根玉笛,站在走廊上,道:“你那一声吼传出来的时候,我差点也以为,那阿婆会更惨一些的。”
“听起来是杀气特别重吗?”
楚天舒走到旁边,伸个懒腰,“我自小受熏陶,心里是有一杆秤的。有些人,没到那份上。”
“不过,也有一些人,光是我知道的,就已经是万恶帮凶,害多少小孩家破人亡,还想拿捏我们,事后灭口,呵呵,打死一遍,再枪毙一遍都嫌少!”
他说了这些话后,嘴里像在咀嚼什么,手指手腕自在的活动起来。
最近他总是在琢磨《蟾功掌心雷》的奥妙,吃饭的时候,喝水的时候,稍有余暇,心里不期然就想到那方面去了。
这套从太极拳里面演变出来的功夫,风味跟通背拳大有不同,蕴含着导引天性,收放自如的思悟。
闲如清风,动如烈火,放汗消耗才要饮水,有出有入,遇事不同,杀与不杀。
生活里的这些事情,亲手一体验,也像在练了拳,咀嚼起来,大有所获,韵味无穷。
蔡山君看见他这个样子,若有所觉,赞道:“你是入了神了。”
古来读书多的,练功多的,未必能入神,到哪里,都能联想到身上所学,好把学的东西用上,这才叫身体力行,才算入神。
如练字画的名家,用笔练,用树枝练,在纸上练,在墙上练,在饭桌上练,临睡觉的时候,手指都划着衣襟。
衣襟上的破口,都是交错的字痕,这样的人,才叫入了神,必有成就。
蔡山君悠然道:“怒而不能奋勇者,无奈,可惜。怒而能奋勇者,好,但易过火,怕来日滥杀亦伤己,唏嘘。”
“怒而能明且勇者……”
他左手的指腹在一排笛孔上拂过,朗声带笑,“大好河山,彩云笛声,该为你而奏。”
蔡山君身上产生一种微妙的变化。
楚天舒扭头看去,只觉对方持笛的身影,在自己的感应中变得有点模糊,如被无色云霞缭绕。
对方体内的毒素,竟似也因这种模糊而失准,拿捏不出该从哪里生效。
那种毒力积压,对他身体的戕害、压迫,登时得到缓解。
见蔡山君把笛子凑到唇边。
楚天舒忽而问道:“那阿婆能吹出影响内脏的笛音,你是不是也能吹出来?”
“如果你能控制得好,不伤自身,那这笛音很适合助我练功啊,银针、笛音、拳法,三管齐下……”
蔡山君神色微滞,不得不打断他:“那种事情,稍后再说,现在就让我吹一首简简单单的,纯粹的乐曲,好吗?”
楚天舒安静下来,抬了抬手。
蔡山君的笛声渐起,跌宕在水面上,悠扬于大山间,半闭着眼,脸上透出浅浅的清凉光泽。
楚天舒在听,附近几个屋里的人也在听。
钟劲秋端着油茶的手停在半空,马掌柜在铺开符纸。
老余在自己的房间里持刀站定,默默盯着刀尖的一点寒光,小霍在擦枪。
寨子里,忽然响起了咚咚的鼓声,像是有人在呼应这个曲调,也有人哼起了动听的歌谣。
最后,竟然有一种时如笛,时如箫,时如笙的音色,从那瀑布的方向传了过来。
当这个声音一传过来,寨子里别的声音都寂静了,更多的人家走到门口眺望瀑布。
议事大厅里面,寨主等几人也匆匆起身,走到门口。
周边大山,已经没有了化为神牛的山神,不再懂得回应苗人的祭拜。
但飞瀑洞中,那个从山腹直连地下的庞大洞窟,仍有千年不散的灵妙。
年纪大些的寨民,已在自家门槛后拜下,双手交握胸前,眼神激动,声音极低:“洞神娘娘……”
楚天舒讶然的看向远山瀑布。
等一曲终了,他不禁问道:“真有洞神娘娘?”
之前他听那个传说,感觉洞窟里面的不是善茬,可能也与五猖一般。
可这首曲子,好像在呼应蔡山君啊。
“谁知道呢?”
蔡山君不置可否,望向飞瀑,声音和缓,“假如真有洞神娘娘,大约是知道我们拿到了笛子,很快就要离开,所以在为我们……”
楚天舒道:“送别?”
蔡山君凝视瀑布良久,玉笛一挥。
“是在祝福我们,此去扬帆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