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秦王政二十年,仍是高檐飞角,青瓦灰砖的咸阳宫殿。
嵌铜龙石壁之前,秦王孤身一人,跪坐于案几侧后,双瞳冷厉,俯瞰肃穆朝堂。
“好啊,甚好!
“只一日不在,孤的朝宫,就坏成这副模样了!”
他素来喜干净,然,此刻整个大殿中,早已一片狼藉。
殿中央,挖开的那个大窟窿,暂时被一块临时木板盖上,否则秦王现在都还堵在洞里。
窟窿边上,一圈挖掘出的腥湿泥土,随意堆放,散开一片,组成一脉连绵起伏的小土包。
整个殿中,群臣甲士脚踩、鞋踏,弄得黄灰到处散乱,整个殿中泥泞不堪,到处都是脚印。
奇脏,奇乱。
堂下群臣俱齐,一个个顶着黑眼圈,低眉垂目,俯首含胸,一如昨日一样,不敢泄露半点情绪。
从昨日起,他们基本没有离开过咸阳宫,吃喝拉撒,一应都在宫内,一直等到现在。
大王回来了。
他们内心中,既是惶恐,又感安定。
“尔等眼中,还有孤这个大王吗!”
群臣身子轻震。
大概,还是惶恐更多几分吧。
十数个臣吏,已是两股战战,从群臣中跨步而出,跪伏在地。
“臣等知罪!”
“请大王发落!”
他们正是昨日,主张敲砖掘地、亲自动手、帮送运土的官吏。
秦律严苛,大王不喜推诿之人,虽然他们确实没做错什么,但主动承认,还能从轻发落。
在大王治下做事,他们早已学会放弃自己的思想,服从,无条件的服从!
嬴政脸若冰霜。
宫殿乱成这副模样,还叫他堵在洞中,差点儿掉坑里!
颜面大损!
嬴政心中是有怒的。
他自然知道,道理上来说,这些臣子也是为了寻他,并未做错什么。
但他秦王,向来铁石心肠,从不是个讲理的人。
虽不至一点小事就将臣子处以极刑,但定他们个笞刑,狠抽几鞭,巩固威权、出口恶气,实属平常之事。
鞭几个臣子罢了,又不是九卿大臣,算得了什么?
嬴政这样想。
群臣,也是这样想。
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
嬴政抬手轻轻一挥:“罢了,起身吧。尔等心切,情有可原,恕尔无罪!”
殿下群臣俱都惊愕,相互对视,不敢相信。
跪伏的十几个臣子,也都愕然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大呼道:“大王仁慈!谢大王!”
“还不退回去?”
“喏!”
窸窸窣窣站起,跪伏臣子退回群臣中央,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气氛逐渐变得古怪。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大王今日,竟这般宽厚?
不习惯了都!
……莫不是被妖术迷惑了心智?
群臣警惕、凌厉的视线,开始在孟未竟、苏理理、林野,几个奇装异服之人身上来回逡巡。
嬴政一时间,有几分神游天外。
做出这个决定,连他自己,都觉得有几分惊讶。
应该是,在后世现代的离奇经历,影响到他了吧。
无论是‘特事局’中遇到的各人,还是在帝陵博物院中擦肩而过的旅人,他都感觉到一种,迥异于大秦之人的气度和风貌。
不知尊卑,无知无畏!
哪怕是仙君临凡的孟顾问,居然也这般平易近人,能跟他争来吵去!
可见仁厚。
虽只短短一日经历,却已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了他的行事态度。
——做戏做全套。
后世人,既然喜欢这种仁厚姿态,那他,不妨就表现给他们看!
嬴政扫过殿下群臣。
“因孤所累,众卿彻夜未眠,孤心难安。御史大夫。”
冯劫出列:“臣在!”
“令,拨五万钱、牛肉五十斤、粳米50斛,分赐百官,各级分例,按春赐同比。”
“喏!”
群臣百官愕然,片刻后方才山呼海啸:“谢大王赏!”
非但不罚,居然还赏?
此时立春刚过不过两月,大王又行赏赐,赏赐数额,相当春赐三分之一!
貔貅吐钱?
太阳真从西边出来啦!
赏赐完罢,当入正题。
嬴政正色道:“王翦。”
“臣在。”
“令,王翦,迁任卫将军,掌卫尉军,戍守外宫。”
“喏!”
群臣相互对视,略微茫然。
这啥意思?
王翦老将军,本就是卫尉,乃大秦九卿之一,戍守宫墙。
迁任卫将军,掌卫尉军……
这不还是卫尉吗?
嬴政不动声色,继续道:“令,后世校尉林野,拔擢卫尉,掌新军,戍守宫城!”
苏理理早就凑在林野身边翻译。
林野也是学着秦人一样,一番抱拳:“谢秦王!”
群臣更是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卫尉一职,乃宫门戍卫要职!
关乎整个咸阳宫的安危!
历来能任卫尉一职的,皆是深受大王信任的心腹之臣!
想当初,嫪毐做乱,卫尉竭为其收买,成其党羽,就险些酿成大祸!
而今,大王竟拔擢一个来历不明的蛮夷异民,担任卫尉?
他甚至,连话都不会说啊!
群臣大惑,但大王明显没有解释的意思,是以也无人敢发问。
“令,赠设一府,名工程府!
“特请孟未竟先生,暂任工程令,掌营造、开采、工程、征民之权,位在……三公之上!
“见之,如见孤也!”
孟未竟招招手:“收到!”
哗!
群臣霎时哗然!
啥意思?
位在三公之上?
大秦三公九卿,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便已是朝堂最高的权柄!
乃至太尉一职,干系重大,甚至从未有人担任过!
而今突然冒出一个工程令,位在三公之上?
见之如见大王?
岂非与大王并肩?
那到底,谁才是大王!
秦律罚严苛,但此刻群臣的窃窃私语,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
一双双迷茫、惊疑的眼睛,俱都看向嬴政。
“肃静!”
冯劫一声清喝。
众臣缓缓安静。
但一股压抑迷惘的气氛,不断沉淀。
“孤知众卿困惑。李斯!”
“臣在!”
“且由你,娓娓道来,将仙国一事,说个明白。”
“喏!”
这是他与大王早就商议好的。
李斯当即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基本讲了个大概。
自然,关乎帝陵一事,只是一嘴带过。
只介绍说,大王得遇仙缘,得见两千载后的仙人之国,有无马自动的仙车、十里外催城破阵的仙器、无油自明的仙灯……
诸般神异,难用言语描绘之!
如今,他已与仙人之国,达成合作协议,双方互通有无,要率众臣,向仙人之国,学取先进经验。
而仙人之国,也会助大秦富国强兵,一统天下!
众臣俱都听得瞠目结舌,大脑空白。
什么惊世骇俗的仙神故事!
群臣都知道,大王好仙道方士之术。
可如今,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们,大王遇到仙君了!
不止仙君,还有整一个仙国?
还和仙国互帮互助,相互往来?
描绘中,诸般光怪陆离、精妙绝伦之物,的确是让人浮想联翩。
但未免实在天方夜谭了吧!
李斯说罢诸事经过。
“列位同僚,斯之所言,句句属实,亲眼所见。
“当今日,更有一位仙君,也已莅临此地……”
他朝孟未竟略一躬首:“工程令孟未竟先生,便是一位,能呼风唤雨、移山填海,有**力的,真神仙君!”
众臣再次倒抽一口冷气,俱都细细端详孟未竟。
普普通通,白白净净,而且年轻得过分!
穿着奇装异服,神态变换也是年轻人的样子,哪里有半点仙风道骨、霞光四溢的仙人样?
就这皮相,比之大王豢养的那几位方士,都相差甚远!
越看,众臣越是将信将疑。
大王好方士长生术。
当初大王囚生母赵姬时,二十七人求情,俱都被斩,到第二十八人茅焦,大王方才听从建议。
只因茂焦,是一位方士!
大王几日后,便邀之共议玄秘长生之事。
历年来,大王靡费不少,豢养许多玄异方士。
然,也未见他们,施展出何种不可思议的妙法道术来。
今又来一个真神仙君?
还呼风唤雨、移山填海?
他们实在不能轻易相信。
但,位列众臣之前的王绾、冯劫、王翦等九卿众臣,俱是一言不发,深以为然。
是以令得百官群臣,各个将信将疑,不敢发问。
嬴政知道,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接受。
挥挥手。
“众卿彻夜未眠,必也累了。
“退朝吧!
“且记住,三日后,下次例朝结束,酉时时分,孤将与众卿一起,共学仙国文字。”
酉时(下午5点至7点),太阳都已经落山了!
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如何学?
心中虽有疑惑,但众臣都不敢发问,恭敬作揖道:“恭送大王!”
~
踢踢踏踏,王翦、王贲乘坐马车,从侧门驶入宅邸。
自有仆役上前接过马鞭,驱入马房。
王翦、王贲刚下马车,内眷主母齐氏,也是王翦的老妻,已经带着一大家子蜂拥围来。
“君终于回来了!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齐氏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抹着眼角,终于卸下沉甸甸的担子。
宫城一夜戒严,百官都不得出!
这等情况,只在当初长信候谋反时发生过!
他夫君身为咸阳卫尉,执掌兵权,若非对自家这位夫君万分了解,她都以为是自家夫君牵涉进谋叛去了!
“夫君,到底发生何事了?”
王翦略微摇头。
王贲则是一手扶住母亲:“阿娘,人多嘴杂进去说吧。”
“咦,这是何物?”
齐氏这才注意到,王贲、王翦手中,都提着一个色彩绚烂的艳红匣子,长逾两臂展。
吩咐道:“瑞。”
仆役阿瑞正欲上前,替王翦、王贲拿住。
“不必!”
“不必!”
王翦、王贲异口同声,同时说道。
阿瑞脸色一慌:“主人……”
王翦摆摆手:“且退下,此物珍贵,吾等自己拿。”
众人这才更加好奇,悄悄瞥视他二人手中的匣物。
凭心而论,他们从未见过此等靓丽绚烂的红色,隐隐似有荧光,花纹也是精妙绝伦,根本不像是绘画上去的,浑然一体。
教人一看,就觉得喜庆,心生好感。
一路过院,进去前厅。
屏退闲杂人等。
王贲的长子王离,早已按捺不住旺盛的好奇心,凑到王翦边上:“阿爷,这到底是何物啊?”
王翦摸摸王离脑袋上的总角髻,自家这个长孙,年刚十岁,奈何看起来虎头虎脑,不甚灵光样子。
不像是个能打仗的料子啊。
“此是贵人所赠,此世间前所未见的罕有之物。”
齐氏、王贲的妻子秦氏俱都表示怀疑。
王翦身为秦国上将军,战功赫赫,赏赐无数,这世间千般珍宝珠玉,哪个没见过?
王离却是十分兴奋:“这是大王所赐?阿爷,孙儿想看!”
王翦露出久违的笑容:“离儿想看,这就给你打开!不过,这并非大王所赐!而是……”
想到孟未竟,王翦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描述。
还是王贲,脱口而出:“这是比大王,更尊贵的贵人所赐!”
王翦:“……”
齐、秦二人俱都瞪大眼睛,惊恐看着王贲。
素知自家好大儿(憨夫君)口无遮拦,莽莽撞撞,没想到这种话都敢乱说!
而后赶紧左右扭头,生怕隔墙有耳!
幸好此前屏退旁人,这话要是传出去,那是滔天大祸!
他怎么敢的啊!
唯独王离,小朋友脑袋兴许真是有些迟钝的,懵懵懂懂好奇问道:“天底下,居然还有比大王更尊贵的人?”
王翦:“……”
罢了,待离儿十四岁后,送去军中,混几道战功,然后做个安稳侯爷吧!
他咳咳两声:“休听你父胡言乱语!来,我们打开看看。”
不动声色忽略过这个话题,王翦把礼盒放平。
礼盒外面是提袋,里面才是礼盒本体。
盒子外表的花纹一脉相承,质感更是精美绝伦,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齐、秦二人,现在倒是有点相信,王翦说的“世间罕有之物”。
仅这外观看上去,就已是前所未见,精致得,跟周遭一切其他东西,格格不入。
王贲还专门拿了一张草席榻垫着,免得地上灰尘弄脏,跟着一起,把自己的那个礼盒,也给拉出来。
他们两个的礼盒是一样大小的,红艳喜气,静静躺在草席上,交相辉映。
王离蹲在草席边上,像只小老虎,两只眼睛铜铃一样滴溜溜发光:“阿爷,果然是从未见过的好看!”
齐氏也点头赞道:“精美绝伦。只是尺寸这般巨大,却不知摆在哪里是好。”
王翦:“……这不是摆件!”
齐氏脸上一红:“啊?”
“贲儿,打开瞧瞧!”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王贲。
王贲顿了一下:“阿父,你该不会是跟我一样,都不知如何开启吧?”
王翦:“……”
该拿鞭子抽死这好大儿!
开箱并不困难,只是他们害怕损伤到礼盒。
研究了片刻,王贲便找到诀窍,先行打开了自己那个礼盒。
“这是……剑!”
王贲眼睛霎时就放光了!
礼盒中不止一样东西,但王贲第一眼,就只看见了侧边的那把剑!
一把将之拿起,伸手握住剑柄,噌的一声,拔了出来!
剑光如瀑!
银白森寒的440C特种不锈钢剑,第一次划破大秦的空气,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