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清安通十六年九月十四日苏杭城明王府
说是明王府邸,但其实从外观上看,与一般街边的酒楼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正门上,悬挂着由金子所写的“明王府”字样的牌匾。
但明王府又是极为特殊的,因为它不止存在于苏杭城,京都、北宁城均有一座明王府。
早期明王离开朝廷,云游天下,常驻的第一站,便是御海道的北宁府。当地的巡抚眼见皇帝最宠爱的儿子驾临北宁,便斥资修建了一座明王府。府内竹树环绕,假山丛生,是标标准准的江南庭院。
再后来,明王离开御海道,绕了一大圈,最终定居在苏杭城。
不过这次苏杭城的巡抚没有像御海道巡抚般的谄媚,他甚至没有出面接待明王一行人。
因为苏杭城里,还住着一位退休的朝廷重臣,韩仂。
根据韩大人的话,六皇子现要摈弃皇子身份,做个平民,那也就没有必要以皇子的规格招待,还能节省点费用,用于改善民生。
所以当时的官府只是派了几个小官带了点慰问品去欢迎明王,然后各回各家。
而明王也乐于如此,在当地客栈居住几日后,他便派人盘下了一处倒闭的酒馆,将其扩建成现在的青莲流年居。此妓院一建成,便引起天下人注意。大家都知道这是六皇子的场子,虽没有人见过他的尊容,但还是心向往之,再加上青莲流年居环境优美,服务周到,很快便成为雄霸一方的产业,岁入白银六百余万两。
“人呢?”明王府的管家问道。
一旁的门吏连忙说道:“先前来了一辆马车,接走了韩大人,说是要先去一趟韩府……”
“放肆,殿下召见,岂敢不遵!”管家怒道。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无论是韩家,亦或者明王,都是天下人惹不起的存在。
除了皇帝。
“呵呵。”明王听闻此事,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殿下,他们韩家也太放肆了,竟然连殿下的旨意都敢违背,这哪是一方臣子该做的事?”一旁的管家激动道。
“罢了,他只是做给皇上看,要不是他和皇帝关系好,这么作,早就作死了。”明王恨恨地说道。
自他搬入苏杭城以来,那个韩老头就处处与他做对,嫉恶如仇般的。
至于原因,韩仂以前给皇帝上书说过了:
“既然是皇子,就该做皇子该做的事。”
韩仂一直在为赶走六皇子做努力。
“你去告诉他,叙完旧了就直接去府里上任,我现在才懒得见他们。”明王不耐烦地挥袖,说道。
“是。”
“父亲!”时隔多年,韩安再次见到了自己早已两鬓斑白的父亲。
“看来朝廷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混吧。”韩仂一眼便瞅出了韩安脸上不可掩藏的疲态,故而含笑着说出这句话。
“还是得多谢父亲的提携!”韩安挤出一些笑容,有礼貌地说道。
“父亲……父亲?以前只记得你叫我阿爸的。”韩仂略显失落地说道。
韩安笑了。
“毕竟有外人看着呢,我这不是害怕有损我们韩家的体面嘛。”他解释道。
“呵呵,你还好意思说。”韩仂突然换了个语气。
“欸?”韩安懵了。
“就你个逆子,出仕为官那么些年,连家都不知道回一下!哦,还把汐家的大小姐骗到手了……若非你的那封信,那黎长青岂能容你在那里放肆。”
韩仂嘲笑道。
“嗯……黎将军当时把持着岭南的军权,儿子在前去抢妻之时也曾想过,那黎长青会不会将儿子直接扣押在那。不过幸好父亲最终还是来了…”韩安每每想到当时的形势,都会庆幸,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将军府。
“你该谢的不是我,是皇上。”韩仂说道。
“若非皇上默许,我或许连苏杭城都出不了。”
韩仂往后一靠,端起一旁的茶壶一饮而尽。
“咱们这位皇上啊,平日里最喜欢看着自己手下的臣子们斗来斗去的了。无论是黎家、汐家,还是我们韩家,该拉的拉一把,该打压的也要及时动手,这才是为王者之道。”韩仂毫不避讳地说出这些平日里可诛九族之话。
“皇上早就想把黎家在岭南的兵权收回来了。嗯……当初南查,那黎元洪竟敢私自调兵北上,若不是你韩叔他们求情,外加那黎元洪在兵部任有要职,估计皇上的刀早就挥到他们头上了。”韩仂继续说道。
韩安深知此间的道理,也没再说话。
“你可知为何不让你去见那明王?”沉默一阵子后,韩仂饶有兴趣地问道。
“父亲是不想儿子受委屈,故而接走儿子,也是给那明王一个下马威。”韩安回答道。
“这姑且算是一个原因吧,但还不是最主要的。”虽然有些失望,不过韩仂很高兴韩安居然也有如此大胆的想法。
“皇上的意思很简单。如今朝上也就二王党的大臣在斗法,这是皇上不立储君的结果。然近些日子局势有变,皇上不得不提前考虑将明王的势力也纳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以达到朝廷维持“动态”稳定的结果。而我们韩家,就是给明王的“嫁妆”罢了。”韩仂叹了口气。
“皇上这么做属实有些操之过急了。倘若我不拦着你,你屁颠屁颠地就去明王府就任了,那么老头子我的日子也就不会再清净了。”韩仂无奈地站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让外人看看,我们与明王也并非铁板一块,他们的心才能安,皇上的心也才能安。”
“父亲所说局势之变化,莫非是前几日那“九龙余孽”的事情?”韩安问道。
“不错!看来你韩叔也对你提了此事。”
韩仂抿了口茶,接着说道:
“如若九龙余党早已渗入朝廷,那么不出我所料的话,朝廷上由二王党形成的平衡将很快被打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皇上对于此事也是十分畏惧的。”
“九龙一党,其凝聚力之紧密,生命力之顽强,可以说是亘古未见的。如今皇家靠分散权力、引天下万民勾心斗角而掌握统治,但九龙人士却反其道而行之,依靠无与伦比的团结而抵抗这种统治。说是反对强权,实则却是另一种极端的统治。一旦人的私心杂念渐起,无论是皇家统治还是人臣统治,最后苦的还是百姓。”
“这也是前朝乾安爷在暮年收拾九龙党人的原因。”
对于这一点,韩安是有些了解的。九龙党在顾宪成的带领下,规模迅速扩大,其党羽由最先入朝为官的那几人逐渐扩大到遍布当时南清各道的地方政府,甚至于军队中都有不少的军官结识了九龙党人。
但好在乾安初期的九龙党人内心还是充满信仰的。他们都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为天下万民创造出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盛世,所以南清在九龙党人的努力下,于乾安一朝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以至于现在的南清对于北明都是有着相当大的优势的。
直到乾安帝统治末年,彼时南清天下承平已久,无论是皇帝,还是大臣,他们对于政事的关心程度较乾安初年都有明显的降低。人们似乎是无法避免地开始贪图享乐,结党营私。
而年迈的乾安帝毕竟当了三十年皇帝,危机意识并未完全离他而去。虽说彼时他自己也无力再去整顿满朝的吏治,但利用手中的权力为后人铺路的能力还是有的。
在他统治的最后几年时间,原先受宠的九龙党人,有的明升暗降,有的被安排到皇室成员身边,实际被日日监视。有的甚至成为南清的大使,终年出使外域,鲜少时间能够在朝堂露面。
而与此同时,乾安帝还不忘积极培养新生势力。韩仂,石经浩等人便是在此背景下入朝为官的。
只是老皇帝还是低估了九龙一党的实力。在乾安三十年,皇帝驾崩后,居然有九龙党人意图勾结在京的武将,对彼时刚登基的太圣帝进行逼宫,强迫皇帝召回所有被“冷落”的九龙党大臣。
此次兵谏几乎就要成功了。当时的京都守备率兵直逼皇宫,在即将进入京都内城时遇到了御林卫(皇宫守军)的伏击,当场伏诛。与此同时,当时的锦衣卫镇抚使何柳亲自带队,封锁了皇宫里的六部、内阁办公室,直接抓捕了九龙党的在朝余孽。
于是,这个势力庞大到只有皇权可与其平起平坐的政党被太圣帝及其亲信基本瓦解。在后续的调查中,当时的锦衣卫都指挥使被发现也与九龙党人沆瀣一气,太圣帝于某日深夜召见何柳,命其除去此人,并由何柳直接接替锦衣卫都指挥使一职,直到安通帝登基,他一直都是锦衣卫的最高领导。
而韩仂,石经浩等人,也坚定地站在皇帝身边,为平定兵谏立下汗马功劳,故而太圣帝将他们几人派到彼时还是明王的安通帝身边,组成了安通一朝的班底。
彼时的明王,于现在的明王而言,是否会有那般的相似之处?
“不同的是,那时的九龙一党已无力起事,先帝才敢大力培养如今的皇上。而如今九龙一党已有卷土重来之意,皇上却派你来此,不用多想便可知,除了混淆视听外,还想对你有意磨练罢了。”
“至于立储之事,虽说朝中已有不同的传言,但要我说,不到那最后的时刻,你万不可轻信他人的谗言!”
这是韩仂多年来对自己的儿子说过的最真诚的教诲。
“儿子记下了。”
韩仂缓了口气,接着说道:“至于六殿下那里,你还是要去,恭恭敬敬地去拜见别人,不然到时候那些朝中的文官参你一本,说你不臣。”
“是。”
与此同时,青莲流年居。
明王慵懒地叫下人收拾自己的衣着。他们将碧绿色的衣袖收齐,将王子腰间的玉带扶正,帮他束上紫金的头冠,一个个前仆后继地伺候着自己的主子。
而就在明王一行人正准备从后门悄然离开时,一名不速之客的来访打乱了目前的计划。
“三哥你怎么会来我这里,父皇不是下旨,说是没有他的旨意,你们不可随意离京吗?莫非……”
明王笑着问道。
“倒也没你想的那样复杂。”宣王一口一个绿豆糕,还得喝完茶水喘过气后,才能断断续续地说话。
“快给我哥上点其他的糕点。”
明王故作可怜地令下人再给宣王多一些吃的。
“这事也简单,那就是我抗旨私自离京,是杀头的罪过,还得请弟弟帮我瞒着点。”宣王轻松地说出这句话。
明王僵硬地笑了笑。
“即便父皇发现了,不过也就是禁足于府邸一段时间罢了,六弟不用担心。”宣王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
“这我可不敢。”
宣王看着拘谨的弟弟,似乎暗中嘲笑了一番,随后便进入了主题:
“我这次来,不过是看你久不入京,听手下人说你在苏杭城,便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你。”
“你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宣王最后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着实吓了明王一跳。
“哥哥可不敢说这种话啊,这天下唯一的神龙,可还在京都里呢。”
明王不慌不忙地回复道。
宣王哈哈大笑起来。
“本以为这些年你游历天下,早已被浸满这人间的俗气了,怎么今日再见,却一股子腐儒的气息呢。”
明王略显无奈地回道:
“倒是想放荡一些,可惜啊,苏杭城容得下天下万民,却容不下我这个小小的藩王。”
宣王缓缓喝了口刚端上来的冰镇仙露饮,顿了一下,再接着问道:
“怎么,这天下还有敢管我景家的人?”
明王紧接着说道:
“三哥莫不是不知道这城里还住着一个人。”
不待宣王有所回应,门外的下人突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殿下,新任的詹事韩安求见。”
明王朝门外挑了挑眉,宣王则是笑而不语。
“三哥明白了吧。”
随后,明王屏退下人,转身间,宣王已经站了起来。
“三哥不再坐一会儿?”
宣王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你这儿也变得无趣了,我去找些有趣的事做。”
看着宣王潇洒的背影,明王无奈地唤来手下人,召韩安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