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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翻开“金陵十二钗正册”。
只见头上一页便画着四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下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待他细看时。
却见那四株枯木,枯枝盘曲竟似女子的臂膀一般,褪色的玉带在风中飘摇又似一缕游魂,而那雪堆下的金簪忽明忽暗,恍惚间竟与宝钗素日戴的累丝金凤簪重叠!
宝玉看了仍不解,心中却有些害怕。
待要问时,情知仙姑必不肯泄露,待要丢下却又不舍。
于是他又往后看。
第二页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观至“虎兕相逢”处。
宝玉不觉喉头滚动,身冒虚汗,又见画中香橼渐次幻化作一明黄轿辇,弓弦铮鸣声忽在耳畔炸响,惊得他踉跄后退半步!
宝玉骇然抓着身旁仙姑的手不放,仙姑却只含笑不语,让他往下看。
往后翻去。
第三页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
第四页则画了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
第五页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
第六页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
第七页便是一座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
第八页乃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及至“哭向金陵“判词。
他忽闻隐隐啜泣自画中雌凤传来,冰山裂隙竟渗出胭脂色的血泪,染红了题诗处。
宝玉慌忙翻过。
第九页则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
……
第十页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
最后则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
宝玉还欲看时。
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他把仙机泄露,便拿去卷册,笑向宝玉道:
“且随我去游玩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正说着,警幻仙姑广袖拂过,万千判词化作流萤四散。
宝玉踉跄间踩到云絮,低头惊见自己倒影在镜面般的云朵上,一时又碎成十二个残影,每个都戴着不同的钗环。
待要俯身细辨,恍恍惚惚间已随警幻仙姑来到一阁楼。
只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又听那仙姑笑喊道:
“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
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一见了宝玉,都埋怨着仙姑:“我们不知是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
“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了这话,被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
仙姑忙拉住宝玉的手安抚他。
又以术法向众姊妹暗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本打算前往荣府去接绛珠,正好路过宁府,偶遇宁荣二公之灵。”
她便道起在宁府宗祠上的一幕:
宁、荣二公见她便拜,直言有事相求。警幻问起何事,宁公贾演便唏嘘道:
“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
荣公贾源亦点头叹道:
“故遗之子孙虽多,却无天资可学族中功法,以致竟无一人可以继业!”
宁公又说:“其中只有嫡孙宝玉一人,虽性情古怪,行为怪异,却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怕无人能引导他走上正路。”
言及于此,宁荣二公便又哀拜:
“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他跳出这个迷惑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矣。”
……
将这番经历告诉姊妹们后。
仙姑叹道:“我便发慈心带他到此。先让他看他们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命运簿册,望他仔细体会,但却尚未觉悟。”
“故而又带到这里,让他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许将来他能觉悟,也未可知。”
在警幻仙姑提及宗祠往事时,宝玉不知为何忽觉后颈森寒。
回首看去,似见两具鎏金甲胄虚悬半空,战袍上血渍未干,宁国公的护心镜隐隐映出贾珍醉卧在秦可卿榻上,荣国公的剑鞘里则流淌着……
尚未回味。
宝玉便被仙姑牵入室中。
他闻到一缕幽香。
不知所焚何物,那异香似混着黛玉的药香和宝钗的冷香,细辨又有凤姐发间的茉莉油香、可卿帐中的甜梦香……
宝玉不禁问起仙姑。
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是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宝玉听了,自是羡慕不已。
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
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而又问何名。
那仙姑直视宝玉,意味深长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宝玉听了,只点头称赏。
他环顾房内,发现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
更惊喜的是窗下还有唾绒(女子刺绣时吐出的丝绒),妆奁间也有些粉渍污迹。
又见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完之后,无不羡慕。
接着他又请问起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
过了一会儿,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菜。
当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
更不用说那些丰盛的菜肴了。
宝玉闻得杯中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
警幻便又意味深长道:
“此酒乃是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麹酿成。所以名为‘万艳同杯’!”
那呆子自然又是称赏不迭。
……
欲知呆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