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兄,一路上可要小心。我和杨制使不能立刻回去向朱相公复命,这事儿也要靠陆兄帮我解释清楚才好,免得生出嫌隙,一切就有劳陆兄了。”
五月底的一天,樊楼二楼角落的一张八仙桌上,赵子称带着杨志、贾谠等几人,觥筹交错,为即将离开的应奉局都管陆渐践行。
满桌海陆珍脍,价值不菲。
樊楼是汴京城内最奢华的娱乐场所,没有之一,五楼联立,有复道飞桥相连。这里的消费,绝对能让缺乏贪墨渠道的普通官员吃不消。
若是换做前两年、赵子称省吃俭用在太学求学那阵子,他两年的生活费都不够来这里玩一趟。
今日能来这里,赵子称可是勒紧了裤腰带的,还多亏他前几天刚刚得了一注偏财,否则就是想勒也勒不出钱来。
但这个钱又非花不可。
因为赵子称和杨志要在京城候缺、谋取调动,而朱勔派来管钱和监视他们的陆渐,却必须先回去了。他算是朱勔的心腹,朱勔让他来汴京送钱打点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他就该尽快复命。
赵子称需要安抚住陆渐,让他回苏州后别乱说话,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就尽量闭眼。以免朱勔提前警觉、恨赵子称改换门庭。
虽然赵子称从没觉得自己当过朱勔的党羽,但不代表朱勔会这么看,有些事情能多瞒一会儿就多瞒一会儿。
好在陆渐还算是好说话的,此人也是包工头出身,一路上近两个月相处下来,他对于擅长工巧、又性情务实的赵子称颇有好感,也愿意与他结交。
论人设,陆渐其实和贾谠相似,只不过隶属的衙门不同,一个是应奉局的一个是将作监的,各为其主罢了。
赵子称对他礼数有加,他也就大包大揽道:“这事尽管放心。不过还请公子明示,你最近在京城究竟忙些什么,我回去后,也好如实向朱相公解释。”
赵子称也没有选择完全隐瞒,而是挑了一点不太敏感的,实言相告:“实不相瞒,我原先在老家,便对花木园艺略有心得。这几日跟贾主簿交游,偶然发现我那点心得,居然能为将作监所用,反正闲着也无事,就互相切磋。
陆兄也见到我刚得的那匹好马了,那也是因将作监的事儿,上头赏赐的。所以我就不坐船回苏州了,到时候自与杨制使走陆路。”
搞水泥仿石的事儿,是绝对不能和朱勔说的,但是粗浅的园艺心得,却是可以交流的,并不犯忌讳。这样七真三假掺杂着说,效果才最好。陆渐转述给朱勔后,朱勔也不会怀疑。
陆渐解惑,立刻附和:“这是好事,我知道该如何说了。”
“那就祝陆兄一路顺风。”赵子称起身,端着酒盏,最后敬了陆渐一杯践行酒。
陆渐坦然受了,临别又告诉赵子称一条好消息:“朱相公这次让我送的礼,有一份是给高太尉的。我送的时候,也顺便提了一下于路艰辛,全赖赵公子和杨制使智勇,才得保全,否则这些礼物,怕是半道上就被贼人劫了。
高太尉那边,应该也是看出朱相公想要用杨制使,就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应该就在这几日,杨制使的调令就能下来了,去苏州当一指挥使。
另外,殿帅府应该也知道我们于路收服了一些草莽勇士,而且后来也确实在反击王庆的时候出力了。殿帅府愿意行这个方便,赏了两张军中都头的空白告身,还有一些副都头、队率,名字可以你们自己填,将来对得上就好。杨制使之前的旧部,也可以破例用这些告身调走几个。”
赵子称和杨志听到这个消息,终于是难得地喜出望外了一下。
杨志这次杀贼立功,保护朱勔的金银珠宝顺利送到,总算是有回报了。
这些空白告身,严格来说是不合规的,但在北宋末年,军制败坏的大环境下,却又很常见。
就好比后世明朝初年、朱元璋吏治那么严格的情况下,“空印案”都能杀几万人呢。
北宋后期,因为经常会招安贼寇,有些贼寇希望洗白身份,有些则是因为做贼多年,都找不到原来的户籍身份了,再想变成正常人,或者从军,“档案”之类的就得重新建。
殿帅府或者相关衙门如果负责任一点,就该一个个核查身份后再建档。但如果图省事,或者营私舞弊与人方便,直接给空白告身自己填,也是常有的事儿。
只要别是明显的钦定大案重犯,普通小贼用这种告身洗白身份根本没人管。
陆渐帮忙求弄这些空白告身,显然是因为他知道赵子称一路上收服了李俊等人,而李俊他们也确实在蔡州突围时出了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陆渐也算是讲义气了。
但这些空白告身到了赵子称手上,却可以灵活使用,哪怕给李俊用掉了一张,数量还能有富余。
赵子称还有些不敢相信,便确认道:“为何会如此慷慨,有两张空白的都头告身?就算给李俊用一张,不是还多出来一张么?”
陆渐是直接经办人,对这些关窍自然是轻车熟路,当下想都没想就解说道:“又不是都给招安的人用的。这是方便杨制使带掣熟人。
按成例一个指挥使该下辖五个都头,现在只给两个,应该是殿帅府都默认另外三个是空饷,懒得多给了。”
赵子称这才了然。好么,原来是预判了你的预判,知道你会吃空饷,不给你多占朝廷便宜。
不过这已经够用了。
陆渐吃饱喝足,就起身告辞,自去水门外坐船返航。
赵子称和杨志、贾谠只是送他到樊楼门口,并不远送,看着陆渐离去,几人便再回樊楼内,继续吃喝玩乐。
……
樊楼消费昂贵,来一次可不容易,只办一件事情怎么够。
而且有些事情,就是要等陆渐走了之后,赵子称和贾谠才方便谈。
贾谠又喝了几杯,随口跟赵子称说道:“那日提到的羽绒袍服生意,已有眉目了。也亏得我在将作监多年,认识的富商不少。昨日有一家在汴京经营衣被、丝绵生意多年的老朋友,看了你的货后,愿意包下汴京城周边的货。
不过他也有条件,京东路京西路,只能给他一家供货,他可以包销,还可以约好每年的供货量、提前给三成定金。至于价钱么,目前给他的供货价,不能比市面上的上等丝绵衣被贵。
若是这个条件能往下谈,今日就可以定下,第一笔定金也可以立刻就付。他还说了,这些羽绒被服,未必保暖就比丝绵更好,只是更加轻抛绵软,达官贵人也就是图个新鲜,长久之后,不可能卖得比上等丝绵货贵的。”
原来,就在前几天赵子称和贾谠切磋园艺、研发水泥的同时,赵子称也跟他说起了羽绒被服生意的事儿,贾谠就利用自己在汴京的人脉,帮他留意了。
将作监的官吏,经常会跟富商打交道,因为有很多富商会给朝廷工程供材料,贾谠认识一大堆富商,并不奇怪。
赵子称人生地不熟,他带着样品来汴京推广羽绒被服,本来就没打算亲自经营,他也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也分身乏术。
能让渡一部分利益出去,找人合伙,那就最好了。
而且他也没指望羽绒被服生意赚多少钱,这本来就是一个求名求政绩的东西,也是为了给自己的眼光背书。
现在有贾谠出面,有将作监的人知情,想必那些富商也不敢吃相太难看弄虚作假。
赵子称便爽快地应承了:“多亏了贾兄帮衬,这些都好说。事成之后,自然会分贾兄一成利,以后还要靠贾兄常在汴京,帮我盯着一点。”
赵子称本人没法长留汴京,肯定要其他人帮他盯着,贾谠官职不高,只是一个主簿,分一成利形成捆绑,算是不多不少。
不过赵子称出于良心,还是多提醒了对方一句:“不过,对方要我承诺两京路只给他一家包销,这事儿我自然是没问题。
可他想过没有,让羽绒除骚防腐的技法,目前虽然只有我独家掌握,可一两年、三五年之后,肯定会有旁人有样学样。就算我不泄露,别人也可能自行琢磨出方子来。
到时候我就算承诺他独家承销,别人的仿制货也会卖到两京路,这一点我却是无法保证的。”
贾谠:“这个没关系,如今谈的条件,本就考虑到别人可能会仿了。如果市面上出现了其他仿制品,那他就少拿点货,之前承诺的包销数量便作废,还要下调预付的订金,买卖本就是各担风险的。”
这些条件合情合理,如果技术被破解了,自然也谈不上承诺每年必须进货压货多少数量了。
赵子称点头认了,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这第一年,他又准备包销多少?预付多少定金?”
贾谠:“如果能生产得出,第一年可以要五千套,每套算两贯钱,六百钱定金。”
赵子称算了算,他在老家秀州和旁边的苏州生产,以两地民间能收到的鸭毛羽绒产量,五千套绝对是可以做到的。实在不够,还可以拉上镇江的梁家,跟梁家谈好条件,贩运来两京路的货,都只让汴京这边的“独家经销商”承销,避免串货。
也多亏了汴京这边有钱人多,好几贯钱一套的保暖衣服,随随便便就有每年数千人买得起。
当然,要不是有将作监的人居中撮合担保,这么有实力的汴京富商,也不可能跟赵子称合作。
而且这个两贯钱只是赵子称出货给本地经销商的批发价,人家拿去零售肯定还要加很多。
两贯钱的衣服面料也是最差的,布面只用葛布或者最低端的丝绢,主要贵在羽绒上。如果面料好,肯定还会加价。
赵子称和贾谠大致把前提条件谈妥,这就准备跟对方签约、顺便收取第一笔定金。
“既然对方爽快,我也不能斤斤计较。贾兄,便劳烦你把人请来,大家一起喝一杯,今日就当面把契约签了。”
贾谠道:“我已经跟对方说好了,贤弟若答应这个条件,可去大相国寺签约,顺便收定金,倒是不必来这。人家是京中豪商,平时樊楼来得多了,并不稀罕。”
赵子称不由有些奇怪:“谈生意如何去寺里?”
贾谠:“贤弟也在太学求学过数年,怎连这个都不知道?对方诚心支你大笔定金,你回程又需骑马走陆路,大笔银钱随身携带,岂不累赘?至少也要换成交子。汴京城里哪还有比大相国寺更方便的?”
赵子称这才想起,确实,北宋时信贷发达,吸储放贷的机构非常多,其中很多还会发行交子。而汴京城里,最大的金融机构,其实就是大相国寺了。
交子跟后世的纸钞还是很不一样的,它更接近于银票,除了标准印刷的内容以外,每一张还都有单独的防伪,而且要一式两份,有骑缝章和骑缝的手写防伪字迹。
比如在一式两份的票叠放的缝隙处,写上“合同”字样(“合”和“同”两个字是叠加写在一起的)。寄存了钱财后,钱铺把交子制作好,存根先异地托运去你预定要取钱的城市,然后拿着大额交子的客商再去那座城市取钱,两联核对后,骑缝章和骑缝字能拼在一起,才能把钱取出来。
所以高端的交子更接近汇票而非钞票。
大相国寺是汴京最大的寺庙,香火钱极多,而且和尚们有灾年放款救急的传统。在王安石搞青苗法之前,借钱救人急难还被视为善举,因为不问穷人要担保就放款,很容易本钱都收不回来。
和尚们做这个生意久了,不知不觉就混成了北宋头号银行家。
赵子称签完合同,要收大笔定金,回苏州扩大生产,这种大笔异地取钱的活儿,确实是找大相国寺最方便。
两人说走就走,这就结了樊楼这边的账,然后带着杨志往大相国寺而去。
到了地头,果然有跟贾谠提前约好的一位本地富商,跟赵子称最后接洽了一下,然后就爽快地签了契书。
看得出来,富商们也不是很喜欢跟有官身的人多打交道,怕被仗势压人,所以前面的大部分条件,都是贾谠作为中间人先谈好的。
契约签完,对方就当面存了一笔定金在大相国寺,让经办的和尚出具了现填现盖章的交子,然后取其中一联给赵子称收好。
看着那些和尚们跟银行柜员一样一边拨算盘一边刷刷刷写汇票盖章,赵子称也不由有一种恍惚感。
办理完汇款业务,赵子称和贾谠正要离去,院外却忽然进来一小群禁军兵卒。
赵子称本不以为意,但跟着他来的杨志,却认出了那个带兵的军官:“王兄,这是有什么差事么?”
杨志一边喊住对方,一边为赵子称介绍:“这是我在军中的同僚,也在殿帅府勾当。”
赵子称只是微微点头,好像水浒传里,杨志被高俅下狱之后,是他的同事王制使把他的钱花光了、上下买通搭救他出来的。然后杨志没钱了,才去卖刀。
眼前这个制使也姓王,莫非就是杨志的那个哥们儿。
那王制使似乎没多少心思跟杨志闲聊,只是苦笑道:“小弟有差事在身,就不陪兄长多说了。”
杨志随口好奇:“有什么差事要来寺里?而且禁城之中,要办事也该皇城司来吧。”
王制使:“杨兄有所不知,殿帅前些日子得了消息,林冲在沧州杀了陆谦,烧了大军草料场。之前押解他的公人早就回来回报,说是大相国寺一个胖大和尚庇护了他,因此不得在半路上下手,还说那和尚本就是杀人重犯,为了避罪才假意当的和尚。
殿帅听说林冲那边又犯下事儿,越想越气,差我来查问不法僧人。”
杨志:“原来如此,那就不耽误王兄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