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遣季忧出使雪域,参与的人很多,但说一千道一万,这件事还是掌事院明面做主的。
虽说修仙者不受命于皇,无需向大夏皇帝汇报,但任务归来之后总归是要到院中汇报一下的,这一直都是天书院的既定流程。
但眼见季忧没来,三位掌事商量了一番,便派了人亲自去请。
而在掌事院弟子领命,前脚刚刚离开掌事院没多久,便有一位身穿大夏官服的中年男人进入了掌事院中的掌事楼。
三位掌事此时正在饮茶等人,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到眼前人已经朝前躬身。
“秦掌事、郎掌事、计掌事,在下户部尚书窦熊,见过三位掌事。”
“哦?原来是窦大人,有失远迎,快快请坐。”
天书院是大夏圣宗,当初掌教一脉曾与皇室有过姻亲,而大夏的祖皇本就出身于天书院,所以尽管如今的青云天下是仙权在上,但天书院对夏朝大员的态度也还是不错的。
不过相互之间的交际嘛,一向都不多。
毕竟身处主理院务之职,无论明暗,他们还是要保证在一定程度上的独善其身,不可与凡间势力走的太近,这是院规。
掌事院三人虽然喜欢拿腔作势,但一直视天书院宗威为毕生理念,也很尊重院规。
除非,别人给的真的很多……
而青云有句古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平日并无来往的人,于是秦荣不禁开口:“不知窦大人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我要状告天书院弟子在盛京当街行凶!”
“哦?竟有此事?”秦荣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
“今日巳时,有人无缘无故出剑,斩了我府门前的狮子头,盛京城中所有人都可作证!”
“是谁敢如此行事?”
“季忧!”
窦熊站在掌事楼的厅堂之中,面露悲愤。
司仙监不理?还写诗?该当青史万世尊?那就报仙!
总之让他儿子一辈子不能回京,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而在窦熊看来,天书院本就不喜季忧,如若不然,在他儿子设计引季忧出使雪域的时候,掌事院也不可能出面推波助澜了一下。
即便其背后必然是内院某些世家长老做主的,但掌事院终究是不希望季忧安稳的。
季忧身为天书院内院弟子,不怕司仙监,
司仙监也不想和他做对,但他总归是要害怕天书院的。
啪啪啪——
窦熊将话说完,朝外拍了拍手,就见几个窦府的家丁便抬着一口箱子进了掌事院。
随后箱子打开,黄澄澄的光芒无比耀眼。
求人办事,如果没理,那就必须有礼。
这种规矩在青云天下已经沿袭千年,而窦熊既然出身大夏官场,还是曾经执掌税奉的要员之一,自然深谙此道。
秦荣见状一怔,看向对面而坐的郎和通和计敬尧,三人同时想到了方才在盛京城西部感受到的那股剑气。
任谁都知道,在此地能如此剑气逼人的唯有季忧。
不过直到此刻,他们才知晓那一剑落在了何处。
窦远空在使团一事之中扮演的角色不是什么秘密,三位掌事此时想想前因后果,倒觉得这一剑还真不是无缘无故。
郎和通此时放下茶杯,笑吟吟开口:“一对石狮子而已,大可以再换一对,另外,我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局势你也应该知晓,石狮子这种物件已经不太适合摆放了。”
"??"
“当初太古遗族统治万族的时候,不但喜欢生食活人,还喜欢将妖族真灵拔出,强迫他们退回祖形拴在门口,手段极其残忍,而你们这种在门前摆狮子的陋习便是从那时继承而来,这是妖族的耻辱。”
郎和通看着他:“妖族答应不与我人族为敌,日后两族交流必会多起来,窦大人,你这狮子若是一直摆着早晚是会惹祸的。”
窦尚书来此不是为了谈青云历史的,听后不禁开口道:“狮子自然无碍,便是不摆也无伤大雅,但关键是我儿子。”
“令郎?”
“季忧斩了我府前石狮之后还威胁我,要我儿他此生不可回京,此事还请天书院做主,我不需要他赔我狮子,但我要我儿回来,另外再让他去我窦府道歉!”
计敬尧此时开口:“令郎现在所在何处?”
窦熊闻声开口:“我儿前些日子受友人邀约,离京冬游。”老父亲一点也没提季忧回九州的消息传来之后,他的儿子是如何狼狈收拾行囊,慌不择路出京的,遇到人问基本都是这个回答。
冬游。
闻听此言,三位掌事互相对视,但谁也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门外有弟子回来,在堂中鞠躬
道:“掌事,季忧前来复命了。”
秦掌事转头看向窦熊:“季忧来了,窦尚书要不……先回避一下?”
窦熊其实听到季忧的名字便有些发慌了,不是因为他战力多么强,而是他从来都不懂规矩,也从不考虑什么面子不面子。
于是在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之后,这位窦尚书起身就去了屏风后侧,片刻又道:“我就这样站在此处,他会不会发现我?”
郎掌事思索了片刻,挥袖将一道玄光瞬间打落在了屏风之上,掩藏了他的气息。
窦熊稍稍松了口气,随后从屏风后向前堂望去。
与想象之中不同,季忧并非是恭恭敬敬进门的,反而是昂首挺胸,让窦尚书微微皱眉。
而最让他感到纳闷的是,这乡野私修进来之后第一眼看的不是三位掌事,而是自己带来的那一箱金子,随后才是三位掌事。
季忧忽然扬起嘴角,心情好了不少:“见过三位掌事。”
秦荣惊讶于他的礼貌,和其他两位对视一眼后道:“季忧,坐。”
“多谢掌事赐座。”
“此行出使雪域一事的过程,我们已经在司仙监的传讯之中得知,此次唤你前来便是走过
流程,在此也不再对你做过多询问,只是有些案卷需要你画押。”
秦掌事取出几份案卷,上面的字写的密密麻麻。
季忧看了一眼,基本就是根据司仙监的传讯所写的一份类似总结的文件,讲述是他们出使雪域的全程。
石君昊与萧含雁都已经签过,目前便只剩下了季忧。
“直接走流程挺好的。”
季忧拿起笔签下,一边念叨一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腰间光华一现,瞬间传来哗啦一声,准备开始走流程。
窦尚书此时就在屏风后侧,闻声挑眉,便见到碎剑在掌事院之中铺了满地。
这些剑规格制式都相差不多,应该是一起买的,光是从那些断裂的剑身碎片是看不出多少,但剑柄可以。
地面之上,剑柄足有几十个。
他在雪域醒来之后除了想要悬在房梁上的金疙瘩,还问公输仇要了那些被他捞回来的断剑。
公输仇当时不太理解,剑既然已经断了,还要来何用。
如今,这便是用处。
秦荣、郎和通和计敬尧此时表情一僵,右眼皮狂跳。
季忧没有看到他们的表情,而是喃喃开口道:“我此行出使雪域,搭弓射飞了一柄灵剑,剑斩蛮族兵王之时碎了四十一柄剑,价值大概要三千两。”
窦熊:“?”
秦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若我没记错,那些剑本就是我掌事院为了支持你此次任务花钱买给你的?”
季忧愣了一下,思索许久之后开口:“是吗?”
“是啊。??”
“哦?还有这种事,我倒是忘了……”
季忧看了一眼地上碎片:“难道这样就不赔了?”
秦荣愣了半晌:“本来就是我们出钱的,怎么还要赔呢?”
“可我没剑了啊。”
“你本来也没有五十把灵剑不是?”
季忧沉默了许久:“好吧,那这些就不给你们算钱了,但是我在玉园与妖将战斗之时被夺走了两柄我自小便十分爱惜的宝刀,那是我在一次坠山的奇遇之中所得,加起来要五千两才行。”
秦荣此时皱起了眉,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另外两名掌事。
郎和通此时起身,去后侧的案卷室拿出了案卷,翻看许久后有些疑惑地开口:“那妖将最后不是被你杀掉了?”
季忧转头看去:“是杀掉了,但我翻遍了他全身,也没找到我的刀。”“可我记得你从不用刀?”
季忧看着他,心说你没有出去杀过人吧:“郎掌事说笑了,谁还没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底牌保命手段?如若不然,我一个乡野私修又如何在这处处被针对的世道之中活到现在的?”
听到“处处针对”四个字,郎和通一时无言,便见到计敬尧也站起了身,凑到他的身前重新看了一遍案卷。
在看到那妖将赤手空拳打的季忧满身刀伤,而如今又听说季忧丢了两柄自小爱惜且价值五千多两的宝刀时,他的脑子不禁有些无法运转。
此时,季忧看向了摆在堂中的那一箱金子:“其实这些就够了。”
见状,秦荣屏住了呼吸,忽然明白他是从一进门就误会了。
他说的流程简化,指的是不需要他再亲自写一份关于出使妖族全程的案卷,只需要以司仙监传讯为底稿签字就好。
结果他理解的是,直接给钱。
“那我不客气了?”
季忧挥袖将那一箱金子收入了自己的储物葫芦之中,忍不住扬起嘴角:“早就准备好了的还在这演,其实我之前一直都不喜欢你们掌事院,觉得你们行事太过装腔作势,但现在我有些改观了。”
秦荣本想出手阻拦的,但马上就要伸出去的手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因为他觉得若是此时阻拦,那季忧丢失的那两柄刀的钱需要他们掌事院来出了。
算了,就当是窦尚书在这里丢了一箱金子,随后被季忧捡走了……
此时,郎和通与计敬尧对视一眼,随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
而收好金子的季忧则从掌事院的厅堂之中站起身,看着秦荣道:“下次有这种好事还叫我,身为天书院弟子,是要为天书院分忧的。”
不,不叫了。
汝彼娘之,甚贵乎。
离开之前给了他黄金万两及三千灵石,这已经是极大的数额了,之后他又在穹华阁赖了一笔账,大概也差不多这个数。
如今回来,又拿走了差不多的数目。
虽说七大仙宗都是被地下万民所供养,倒
是不太在乎这黄白之物,但他们不事生产,平时却需要花大价钱购买丹药,如此消耗也是十分触目惊心的。
三位掌事此时已经不太清楚,这到底是坑他还是扶贫了。
此时望着季忧走出了掌事院,窦尚书有些愕然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盯着远处看了许久,不明白季忧在掌事院的面前为何也敢如此嚣张。
这与他来时想到的,季忧在天书院压力之下向自己低头认错的画面,简直截然相反。
秦掌事看出了他的不解,此时从木椅之上起身,缓缓开口。
“你以为他无视规矩的做法,是只在外面才有的?”
“不。??”
“当初季忧的天赋逐渐显露,惊讶到了一些人,有人怕他阻碍了楚家次子晋升内院的道路,于是出面让我们将其派去岐岭,调查邪种大规模逃出遗迹之事。”
“那一次他回来复命,是御剑踏山而来,然后满身剑气从我面前走过的。”
“有人说修仙者个人实力再强也比不过背景势力庞大,季忧不过是个乡野私修,不足为惧,但后来人们才逐渐明白一件事,不怕死的人其实也很可怕,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不
怕死。”
窦尚书听后凝住了眉头:“难道天书院贵为大夏圣宗,七大仙宗之首,竟然连一个学子也无法管束?”
郎和通此时从后面开口:“我知道窦尚书来时是怎么想的,觉得我掌事院与季忧不对付,觉得我们也想他过的安稳,其实一开始确实如此,但后来便不太一样了。”
"??"
“秦掌事前几日誊抄案卷时候曾跟我说,他以前每次写这种东西都觉得枯燥,但每当写到季忧的部分却是最痛快的。”
郎和通此时捡起了桌上被签过字的案卷:“你以为这只是例行公事?不,这是要被记入青云仙史中天书院卷的,岐岭救出丹宗亲传,灵剑山问道斩破剑林,策划玉园反击换来妖帝言和,这都是大事。”
“天书院,总是要留些故事给后人看,仙宗高层怎么决定我们不管,但其实灵剑山问道之后,我们便很欣赏季忧了。”
“有人说历史是虚无的,但我们总不想让后世看到这些史籍的人问,那个叫季忧的后来怎么样了,被回答道最后是被掌事院三个掌事迫害致死。”
窦尚书一开始还想让季忧受尽天书院压力,随后到府上道歉的时狠狠羞辱他的。
但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季忧在天书院中所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千百年来,季忧这种乡野私修并不多见。
他的另类来源于出身,天然就和世家子弟不同,但抛开这些而言,没人会质疑他是天书院近些年最优秀的学子之一这件事。
如果不是和楚河同年入院,如果不是非要从外来仙庄手下削减税奉,他甚至已经进了仙殿,混的风生水起。然后做个长老亲传,与各大世家交好,娶个名门女子,掌控人族九分之一的税奉。
换而言之,天书院内也好,天书院外也好,大家不待见他的原因其实不是因为看不上他,想要排挤他,而是他主动选了这条最为难走的路。
丰州季家建立之前,内院其实有好几个殿中长老要选他做亲传的。
是他自己选择了剑指夜城山,斩仙庄,削税奉。
换句话说,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人排挤着所有人。
可窦家有什么?
窦家不过是在魏厉当权之时附庸而上的新贵,在皇权低于仙权的青云天下,窦熊这个户部尚书甚至连权臣都算不上。
天书院三个掌事会因为家族原因,内院长老的原因去出手对付季忧,但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凡间世家去对付季忧。
那家伙,是个敢在蛮荒剑斩兵王的人。
窦熊此时才终于接受了现实,知道是自己把季忧想的太没有位格了。
儿子当初的灵机一动,或许真的要让自己此生无法回京。
秦掌事此时拍了拍窦尚书的肩膀:“其实窦大人也不需如此着急,季忧既然收了你的钱,便说明这件事其实还有缓和的余地,慢慢来就是了,先让令郎在外面多游历一番,气总是会消的。”
窦熊抬头看着他,嘴角抽搐着开口:“是吗?可你们好像没说那箱金子是我给的。”
“额,这件事倒是忘记了……”
"……"
此时季忧已经离开了掌事院,钱多到竟然有了一种想要请客的冲动,实在可怕。
随后他沿着山道走入万顷林海之中,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之中。
内院弟子日常也是由掌事院所负责的,他们已经得知季忧归来的消息,已经将院中落叶清扫干净,并在水缸里添了新水。
不过因为多久未住的缘故,初房之中还是
有一种封闭依旧的陈旧气味。
季忧迈步进入其中,将门窗四敞,随后将棉被从樟木箱底取出,抖开棉絮后晾晒在院中的竹架上。
随后又转身回屋,将炉膛清理干净,以木柴引火,随后丢入木炭,以灵气催燃,煮上一壶清茶。
等到将一切做完之后,他才将怀中的那封写着【南华城——丁婉秋】的信笺取了出来。
刚才因为赶着去掌事院要钱,季忧有点怕拆开之后把自己的心情整挺好,见到掌事院的掌事之后嘴张的不够大,于是一直将这封信留到现在。
此时,季忧将茶水沏好,将信封缓缓拆开。
而当信封中的纸张在灿烂的冬日下被展开的时候,季忧的眼神却不禁凝固了。
他一开始觉得信中应该是虽然略显嘴硬但却言之不尽的长篇大论,毕竟他离开了那么久,总该有不少话要说的。
关于破境的事,或者是问他一些关于出使妖族的问题,但让季忧没想到的是,这封信里根本没有字。
这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幅画。
说画也不太严谨,因为上面只有两个火柴人一样的人物。
右边的那一条看的看的应该是个女子,头部的描绘是个黑圈圈,中间点了个点,画了个钩,应该是眼睛和嘴巴,从脑瓜顶垂下的几条黑线代表的是头发,手持一柄长剑,作弓步刺出状。
至于这长剑,其实也就是一道墨痕画出的横线,但以季忧的聪明才智,一眼便将其认出来了。
而画面的左侧是一个也是一个粗糙的小人,画的更为简陋,代表脑袋的黑色墨点上画了个点,像是发冠,然后被女小人手中的长剑穿心,挑在半空中,跟烧鸡似的……低头含胸的姿态倒是显得十分传神。
"??"
季忧看着这封信,忽然陷入了沉默。
什么意思?
这是要一剑戳死我?
季忧思索了许久都没想太明白,心说我那封信里也没有惹怒这傲娇鬼的语句吧。
凝视许久之后,他将信放下,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心说莫不是破境的时候走火入魔了吧……
不过这画怎么说呢,虽然没有什么美感,但莫名让人觉得十分可爱。
灵剑山小鉴主是天下最快的应天境,又是灵剑山的掌器者,长得还绝美,没想到画出来
的画竟然会这么幼稚。
思索之中,季忧似乎脑补出一个赤着雪白玉足的仙子,带着凶凶的表情,握着毛笔挥毫泼墨的画面,最后完成一副稚童拙笔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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