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勋停留于阴馆县期间,第一批押送粮草的部队已经抵达了新平城。
此为桑干县治所在,也是普部的老巢。八年以来,县令要么是普骨氏子弟,要么是他们的姻亲,总之就没旁落过。
简而言之,部落酋帅或豪族掌握地方政权,彻彻底底的豪强化,比江东还彻底,人家至少还有很多流官呢,虽然流官要和地方豪族打商量,但代国这边是装都不装了,豪族亲自上阵。
不过,本地人面对普氏恭恭敬敬,外来人则未必,比如押运十万斛粮草抵达桑干县的大梁府兵右骁骑卫的将士们。
“那里一一”高头大马之上,一身绿袍的拓跋思恭摇摇一指,道:“那就是我少时居所,后来送给了我姐夫。”
右骁骑卫的军士们纷纷转头望去,只见那是一座土坯、大木混合建成的房屋,顶上盖着茅草。许是被大风摧残过,屋顶重新修缮了,换上了芦苇,颜色看着就比较新。
“稍等我会,回家看下。”拓跋思恭一拨马首,说道。
众人纷纷抱拳道:“将军请便。”
拓跋思恭现在升任尸乡龙骧府副部曲将
了,此为从八品,比正九品别部司马高了一级。
其实还是个芝麻绿豆官,但前途更光明了。
大梁朝府兵上直或出征,如果只调动一防三百人,那么由别部司马带兵。
如果调动一防以上,那么一般会派高级一点的官员带队,如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甚至部曲督亲自带队。
所以,拓跋思恭其实已经脱离军府最基层的别部司马(正九品)、队主(从九品)、队副(无品)三级了,上升到军府中层。
这样的中层军官,带六百人冲锋陷阵再常见不过了,而这是很有可能继续立功的。
策马来到土屋前时,拓跋思恭竟然无端地感受到了一些紧张。
他咽了口唾沫,翻身下了马,将马鞭扔给跟过来的一名部曲。
部曲身着鹿皮甲,腰悬弓刀,背上斜插着数柄短矛,左手掣着一面盾牌。
短矛是他自己找人做的,弓、刀和盾牌是战场捡的,后来作为战利品发了下来。
鹿皮甲则是拓跋思恭用从同袍那里买来的鹿皮找人打制的。
小小一名部曲,兵籍上都没有资格列名,
在草原上也算武装到牙齿了。
拓跋思恭往前走了两步,刚靠近柴扉,就见一妇人提着弓刀和马鞍出门。
“若干(鲜卑语‘狗’的意思)??!”妇人见到拓跋思恭,立刻愣住了,下意识开口道。
一声熟悉的“若干”,仿佛解除了拓跋思恭身上的某种束缚一般,他立刻快步上前,道了一声“阿姐”。
妇人则直接一把抱住了他,眼圈都红了,道:“你怎么才回来?说话跟个晋人一样。”
拓跋思恭无言以对。
他把父母及年幼的弟妹都接过去了,只有已经嫁人的姐姐还留在新平。
妇人松开了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远处过来几个人,领头的还牵着一匹马,大声道:“木兰(鲜卑语‘富裕’之意),马给你找来了,赶紧出发,去新平城东汇合。”
“就知道征兵!”木兰也是个泼辣性子,闻言骂道:“我丈夫被你们征走了还不够,连我也要上阵么?”
拓跋思恭一听,眉头皱了起来。
虽说征发妇人打仗很正常,毕竟鲜卑女人也会骑马射箭,箭术普遍还不错,但一般不这么做。
一支万人的部队,有个一千女兵就了不得
了,有时候甚至一个女兵都没有。
姐夫被征发了可以理解,姐姐也被征发就过分了。
拓跋思恭转身看向此人,不认识,暗道他们以前那个小部落被普部吞并了?
来人也看到了拓跋思恭,顿时气势一窒。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此人身上穿着梁国武官袍服,虽说是七品以下的绿袍,但那也是梁国的官。
“你是……”来人迟疑道。
拓跋思恭还没说话,他的部曲却上前两步,刀抽出了半截,怒喝道:“滚。”
来人本来还有些气短,被这么一骂,火气上来了,当场把刀抽了出来。
他身后数人亦纷纷掣出弓刀。
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数十骑自远处驰来,人人手持雪亮的马槊,远远问道:“将军,可是遇上了仇家?”
说完,瞄了一眼牵马的那帮人,马槊遥指,脸上全是残忍的笑容。
对朝廷武官动刀动枪,杀了他们又如何?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杀过?还怕你们这帮臭烘烘的牧人?
“征兵办”的人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有心直接
动手,却被领头那人拦住了。
此人倒是能屈能伸,见拓跋思恭身边来了一大帮精骑,知道再硬顶下去怕是讨不了好。
他猛然换了一副笑脸,道:“原来是我弄错了。诧铎(“山居者”)已经应征了,木兰可以在家。”
说罢,对身边人使了下眼色。
随从们会意,直接去到木兰邻居家的草屋外,将一名正在看热闹的男人揪住,把马鞭和缰绳塞到他手里,道:“可朱浑(大意是指一个人身上味道很重)家的,今日就去新平集结。”
可朱浑目瞪口呆,道:“我家已经有人应征了。”
没人搭理他,直接把他架上了马,然后又从他屋里取来一杆骑枪、一张弓和一个箭壶。
仔细数了数箭壶里的箭后,系到马鞍上,道:“敢跑就烧了你家房子。”
“为什么?”可朱浑的马屁股被人拍了一下,已经在往前走了,他仍然扭头不甘心地问道。
“大梁皇帝来了。普部的贵人们决定把所有能打的人都召集起来,尊奉大梁皇帝号令,征讨误入歧途的牧人。”征兵之人说道:“他们疲惫不堪,急需大梁皇帝解救。”
可朱浑骂了一句,不过马已经走远了,听不真切。
征兵之人又看了一眼拓跋思恭姐弟,直接转身走了,连招呼都不打。
他们走后,村落中一下子冒出来许多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向拓跋思恭。
“若干当上贵人了。”
“若干,我的箭术不比你差,我能不能当官?”
““大梁部落’在哪?”
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说话的同时,对拓跋思恭如今的地位十分羡慕,有那心思灵活的人已经在思考能不能复制拓跋思恭的成功,通过为那什么“大梁皇帝”打仗而跻身贵人之列。
他们太穷了,很愿意拿命来搏上一搏。
看到众人羡慕的表情后,拓跋思恭心底生出了一股自豪之意,以至于他开始用略带点俯视的眼神看向这些或认识、或不认识的邻居们。
他们连卖命都卖不上好价钱,活似一帮可怜虫。
当然,他也更感激大梁天子了。没有他的“奇遇”,以及梁国唯才是举的军中风气,他不可能得到如今的地位。
什么氏族头领、什么部落贵人,根本不值得他顶礼膜拜,他们在梁帝面前还像条狗一样
摇尾巴呢。
只有跳出这口井,看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你才知道这个天下有多大,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要不然,一辈子浑浑噩噩,被部落贵人随意驱使,今天打这里,明天劫掠那里,卖命都找不对门路。
另外,今天的事情让他感到有些奇怪。
一般而言,单于或部落贵人点兵之时,有三户出一丁、三户出两丁、一户出一丁以及最可怕的“大发”。
大发意味着所有能上阵的人都要上,高于车轮的男丁悉数征发,一些健妇可能也免不了被征。
这种情况下若是败了,意味着部落也完蛋了,留守的老弱病残的生死全取决于胜利者是否仁慈。
今天很显然是大发,普部所有能打的都被征发起来了。拓跋思恭觉得普骨闾有些小题大做,天子带了这么多精兵过来,用得着你大发么,演给谁看呢--呃,你别说,可能还真是演给某人看的。
“阿姐,在家等我。”拓跋思恭扭头看了看在不远处徘徊的袍泽们,从行李中取出两匹绢、四匹黄润细布,放到了院中一条毡毯上,道:“军令在身,我先走了,过阵子回来看你。如果这里住得不顺心——”
拓跋思恭想了想,只道:“等我回来。”
说罢,又看了一眼姐姐,翻身上马,在军士们的簇拥下,呼啸而去。
土路上车队一眼望不到头,满载粮草军资,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骁勇的骑士策马而过,扬起大片烟尘。
驾车的役徒们敢怒不敢言,最后只能悻悻地看向道旁的鲜卑人,嘲笑他们的房子跟狗窝一般……
从六月十五日到二十日,一波波的鲜卑人、乌桓人、匈奴人乃至汉人自各处集结而来,往平城进发。
及至二十三日,聚集在平城附近的诸部兵马已经超过四万。
从高处俯瞰而下,帐篷漫山遍野,声势极为骇人。
这还是“却霜”吗?仅仅只是却霜吗?
二十五日,当邵勋的华盖出现在平城南方的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知道,大梁天子来了,一切的谜题即将揭晓。
“比原定行程晚了十天。”北风劲吹的傍晚,邵勋登上道旁的高坡:“传朕将令,东至索头川、西至盐碛、北至大漠的部落首领,都来见朕。朕要一一挨个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