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什翼犍站在山坡上,偷偷看着远处。
柳树之下,母亲与邵勋并肩而坐。
山风凛冽,邵勋将自己的假钟解下,披在母亲身上,然后亲手炙烤着猎物。
偶尔拿起一块烤好的肉,递到母亲面前,这时候母亲往往对他甜甜一笑。
晚上两人同宿一个帐篷,什翼犍还看到过邵勋端着木盆出来倒水。
你贱不贱啊!你是皇帝,你怎么能这么放下身段,讨好女人?
再这么下去,母亲她--
无能狂怒之间,王氏将头悄悄靠在邵勋肩膀上,并伸出一只手,轻揽着他的腰。
什翼犍脸都绿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挺贱的,明知道那狗贼哄骗女人很有一手,为何每次都忍不住要偷看呢?
他摇了摇头,悄然离开。
山坡上的草长得很茂盛,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比起往年,其实是稀疏了一些的。
山下也差不多。
“都这样了,还要践踏牧草!”什翼犍看着那
些正在操练的诸部勇士,咬牙切齿道。
“又不是你家的草场,用得着心疼?”一个略带点稚嫩的嗓音突然响起。
什翼犍猛然回头,失声道:“力真!”
元真身边跟着数名全副武装的军士,个个手抚刀柄,定定看着什翼犍。
什翼犍有些害怕,不过硬挺着没后退,只冷冷看着元真。
哪知元真没理他,反而在山坡上坐了下来,然后托着腮看向远处的操练场景,有点一一孩子气。
不过正常,毕竟他才八岁啊。
“魏司马,哪边的是凉城兵?”元真突然问道。
“那边,西北角上,昨日傍晚抵达时,就扎营在那个河滩旁。”凉城国中尉司马魏鸿说道。
魏鸿是武学生,今年二十三岁,巨鹿人,之前在禁军历任队副、队主、督伯,武艺出众,军略扎实,于是调任凉城中尉司马,顶替得了急病暴死的前任。
凉城中尉羊权即将卸任,传闻要担任马邑太守。
不过中尉之职肯定轮不到魏鸿,他太年轻了,资历也不够,还得沉淀沉淀。
“这次来了多少人?”元真问道。
“两千。??”
“他们都长成了吗?”
魏鸿闻言笑了,道:“神龟十年?(326)就有凉城国了,六年过去了。”
“哦,那都长大了。”元真高兴地说道。
凉城国比较特殊,其国民以被打散的各部落孑遗为主,后来也没让他们重新整合成一个部落,而是由朝廷派出官员,编户齐民。
国中或有宗党,以氏族为单位自动结成,但已经没有部落的组织架构了。
最开始的时候,凉城国大多数人都是老人、妇人、小孩、少年,成年丁壮很少。
羊权出任凉城中尉时,也是拣选少年,编练成军。如今六年过去了,当初的少年已经长大,各自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国家人口结构算是在朝正常的方向发展。
这三千少年每年都有至少两个月的时间一起训练,六年间人员变动很少,相互间已经非常默契了。
大梁朝廷送了不少器械过去,偶尔还发一些绢帛赏赐,王氏则通过平城朝廷发放部分粮食、牛羊给他们充作军赏。对她而言,凉城国军非常可靠,每年夏天最热的那阵还会去凉城宫避暑,顺便检阅军队。
这三千兵训练没有问题,而今需要见见血。
“什翼犍,快来看看我的兵。”元真招了招手,状似快乐地说道。
什翼犍沉着脸,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最终还是移步上前,默默看着。
凉城国两千兵里有一半是步兵,不过这会都带着马,马儿不快不慢地跑着,步兵手撑着马鞍,一会上马,一会下马,而且是从左右两个不同的方向上下马。
很明显,这是在练习骑兵技术。未必是要真当骑兵了,更大原因是熟练骑术,毕竟在草原上作战,不会骑马真的难受。动辄几十里、上百里没人,不骑马怎么赶路?
而且这还是水草相对不错的地方呢,如果是那种比较干旱的沙漠草原,步兵不会骑马就等死吧。
什翼犍数年来一直在请教打仗的本事,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
凉城国军旁边是新编成的部队。
他们多以一千人为单位,小范围演练。不用多说,定然是之前不熟悉,现在让他们凑在一起,知道各自本事,了解各自脾性,以更好地配合厮杀。
战场正中央,单于府大都护王雀儿站在高台上,偶尔发下一道命令。只有在这个时候,各个千人队才会相互间配合,演练战术。
其实这些人底子都很好啊,骑术卓绝,箭
术通神,更有那身强体壮的,可直接披重甲破阵冲杀。
邵勋若在中原招募兵员,前几年光习练骑术和箭术了,不知道要多花多少“冤枉钱”,还不一定有眼前这些人熟练。
“什翼犍。”元真突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轻声说道:“小时候你老欺负我,扇我耳光,还把我推在雪地里。我那时候很生气,一度想找把刀捅了你。后来去了洛阳,阿爷很喜欢我,哄我睡觉,给我讲史书上的故事,还带我出去骑马打猎,我突然就觉得你很可怜,也不想报仇了。”
说罢,最后看了一眼什翼犍,走了。
什翼犍愣愣地站在那里,只觉被人扇了十七八个耳光,想找回场子都觉得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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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气氛愈发热烈了。
从高台上望去,一支骑军先小步快跑,然后慢慢提速,朝远处的草人冲去。
队伍里人披重铠,手持长槊,冲锋过程中慢慢组成了一个相对密集的箭头。
漫天烟尘之中,骑军很快冲进了草人阵型之中,长槊挑刺之间,草人漫天飞舞。
整个冲锋队列前奔百余步后慢慢止住,然后稍事休整,又朝另一处草人聚集地冲去。
冲完之后是第三处……
“冲了四阵!”高台之上,王雀儿轻声说道:“马冲不动了,人应该还有力气。”
当然,这已经很不错了。
别看坐在马背上,但铠甲很沉,马槊更是比后世明清时用的骑枪粗长太多了,也沉重太多,以至于很多马槊骑兵压根不带弓箭,因为冲锋刺、挑、砸、扫时,往往需要双手持马槊,很难有弓箭的使用场景。
这种玩意,就连行军时都必须腾出一只手拿着,没法挂在马上或背在背上,太重、太影响身体平衡。
“给他们换马,继续冲。”邵勋下令道。
命令传达下去后,牧人牵着马匹进场,将大汗淋漓、体力透支的战马牵走,给同样汗如雨下的骑兵们换上新马。
新一轮冲锋开始……
夕阳西下之时,邵勋策马入场,正席地而坐的军士纷纷把目光投向他。
“冲杀二十余次才力竭的壮士何在?”邵勋问道。
代国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跟在身后,用鲜卑语高声问了一遍。
片刻之后,一人出列,行至邵勋面前,拜伏于地。
“汝何名?”邵勋将他搀扶而起,问道。
“可薄真。”
邵勋一怔,他还是知道一点鲜卑语词汇的,“可薄真”不是看大门的称呼么?
达奚贺若仔细问了一遍,这才答道:“陛下,此人是普部普骨氏的,因长得雄壮,气力惊人,卖相好,故为新平城门守卒。其人出身低贱,只是个牧子,无名,亦不知年岁,乡人但以‘可薄真’相称。”
这出身真是低贱到骨子里了,连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
“赐名‘仆固忠臣’,授从五品骑都尉。”邵勋吩咐道。
亲兵立刻拿来官服、印信、武冠、佩刀。
达奚贺若有些羡慕地看了此人一眼,他去梁地当官,都不一定能有从五品。由此,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支部队大概率战后不会解散,也不会还给诸部贵人。
收摄心神后,达奚贺若翻译了一下。
仆固忠臣闻言,神情大震,再看看那些官服、佩刀、印信,居然做了个滑稽动作:他揉了揉眼睛,似不敢相信!
旁人见了,哄堂大笑。
邵勋亦笑,伸手扯掉可薄真头上的骑帽,给他罩上了武冠。
仆固忠臣下意识伸手扶住,然后突然就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些什么。
笑声慢慢止歇,众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达奚贺若低声解释道:“他妹妹被主家送给了相熟的友人,不知生死,他就这一个亲人了。”
“给仆固闾传令,将可薄真的妹妹找回来。他的部落,若还找不到人,朕要他好看。”邵勋立刻吩咐道。
童千斤领命而去。
达奚贺若很会来事,又用鲜卑语说了一遍。
附近军士们听了,情不自禁欢呼了起来。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欢呼些什么,反正就是觉得很痛快,或许能让部落贵人们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很快意吧。又或者,他们以后不用再怕部落贵人的欺压了。
“将今日冲阵次数最多的人集结起来,以千人为限,编为‘横冲营’,配以精甲、长槊,以骑都尉仆固忠臣领之。”
这是任命的第二个千夫长。
第一个则是一箭双雕的拔烈,同样授予骑都尉一职,以骑射最佳者千人独立一营,曰‘射雕营’。
上午其实还演练了一个项目,主要是摔角。
结束后,以善扑者千人编为一营,曰‘振武营’,由破六韩氏的一人统领。
此人出身倒不低,还去过淮南,在破六韩部也能领个百人左右,不过此番是领千人,还是精锐,也算得上是飞跃了。
随着邵勋一个个任命军官、发放赏赐,这支部队已经慢慢脱离部落贵人的控制了。
对这些草原牧人而言,邵勋完全是个外来者,他不管部落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管出身贵贱,不考虑部落政治影响,只看本事,有才就提拔,有本事就给官做。
因为是新编练的军队,官缺极多,存在一步登天的机会,所以有一二百人会逆天改命,获得常人难以想象的机会。
这一万新军,现在让他们打以前的贵人可能还有些顾忌,但再带个几年,情况就会不一样了,动起手来不会手软的。
接下来旬日,邵勋又带人却了一次霜,白天则一直在编练军队,调整军官配置。
七月初十,东木根山来报:拔拔部(长孙部)向北迁徙,不知何往。
七月十二,随着又一批粮食送到,邵勋以王雀儿留守后方,自领亲军、义从、落雁、幽州突骑督、新军、凉城国军、平城侍卫亲军各
一部、武周、高柳二镇军各一部、诸部落兵马,合计约六万人,追蹑而去。
六万骑兵在草原上不算少,但也不是见不到,只不过其中会夹杂很多稚气未脱的少年、头发花白的老人或满脸横肉的女人。
邵勋率领的则不同,装具如此精良、素质如此之高的六万人,还是非常罕见的。
六万精骑如同一群饿狼,汹涌奔向拔拔部所在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