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渺真人说罢,便是噙着一丝温和笑意,静静注视着面前的青年。
"……"
沈仪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将眸光投向了杯中的清水。
这些三教的大人物,话音里总是藏着玄机。
对方的态度十分客气,让人挑不出毛病,但其表达出来的意思,却是和旁边那位粉缎女子是一样的。
什么叫来去随意?
那是客人才有的待遇,而非三仙教众,更不是灵虚洞门徒。
自己欲要留在灵虚洞,可以,但只是借住而已,虽不限期限,菩提教的人也不可能跑到这里来找麻烦,听起来很不错,至少能解决暂时的性命问题。
可一旦应承下来,那接下来他沈仪就变成了个散修,彻底与北洲的事情无缘了。
毕竟只要离开灵虚洞,三仙教哪还有理由护着自己,若是打算争夺什么,人家直接联手打杀了你这个南洲破落户都没有任何问题。
除此之外,沈仪也没资格在灵虚洞修法,仙门的大道,又怎会传给一个外人。
想要获得这个安全的栖身之所,代价便是一直窝在这里养老,但凡是踏出去,出了任何问题都跟三仙教无关。
人皇不愧是人皇,哪怕身处酒池当中,也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结局。
所以才用那最后的几句话,来抚平自己不甘的心。
就这么平淡的活下去,无需参与大劫,只要能活到最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缺了你的一席之地。
"……"
沈仪闭上眼,轻轻吐了一口气: “呼。”
这次过来,也算是给他开了眼界。
自大乾之初,沈仪便常常听闻生灵涂炭四字,故而一直小心谨慎,不敢走错半步,所幸运气还不错,到如今也未曾见过真正的人间炼狱。
没成想这次却是看见了。
那残破的城池,遍地的废墟,散碎的尸骸,若是南洲被破,大抵就和现在的北洲是一副模样。
“这还不满意?”
沈仪的迟迟不语,再加上这一声叹气,像
是踩中了灵素的痛脚,她眉尖一竖,略显几分泼辣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琢磨什么,少痴心妄想!”
“我教长辈亲自出手,与那神朝的护国大将军缠斗,加之我教同门费心费力,方才有了北洲的大好局面,你一个南洲修士,什么事情都没做,舔着脸过来就想分一杯羹,你凭什么?”
“给你分个洞府,护你性命,还不满足。”
“若是你那虫妖师父教过你羞耻二字如何写,你要么老老实实住下,要么就给我滚回南洲去!”
听着灵素这连珠炮似的刻薄尖酸之言,云渺真人却是罕见的没有出言阻止。
他已经唱完了红脸,也是时候该有人唱唱白脸,让这南洲修士认清一下目前的局势。
瞧对方来了灵虚洞后的行事举动,应是个内敛知理的人,就凭这番话,足够堵上这年轻人的嘴了。
"……"
在两人的注视下,沈仪沉默良久,竟是突兀的笑了一下。
这笑声让云渺真人下意识蹙了蹙眉。
沈仪抬眸看向了那粉缎女子,神情间并未有太大波澜: “北洲的一封法旨,让我等尽数
出山,在这个时候,是我们大教的谋划。”“菩提教打散了我的师门。”
“那个和尚斩杀了我的师尊。”
“我拼了命的逃遁,终于来了北洲。”
“现在,变成你们教了。”
清澈的嗓音在洞府内回荡,没有痛斥和泣诉,沈仪的脸上也无悲意,甚至唇角还残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些惨痛经历,在他口中却是平淡的有些可怕。
“你!”
灵素张张嘴,有些哑口无言。
随即便是看见面前的青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缓缓站起身子,来到了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俯瞰而来。
那张略显朦胧的脸庞上,方才的温润如玉早已消失不见,一双干净的眼眸中,悄然涌上了一抹凶狠。
“如果我说……”
沈仪漠然盯着这个姑娘,唇角笑意中多出几分出于心寒的讥讽: “这杯羹我一定要分呢?”
被这双眼眸注视着,灵素浑身一震,本就还未组织好措辞去反驳,一时间更是满脑浆
糊,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嗤。 ”
沈仪并没有给对方出声的机会,径直洒脱的掠过了这女人,大步朝着洞府外而去。
刹那间,他眸光变得凝重起来。
无论如何,即便是舍弃这栖身之地不要,三仙教这个身份是必须要保住的,在这铁桶一块的北洲,若是被打上了外人的身份,哪怕是身怀三头六臂,也别想再有任何出头的机会。
"……"
云渺真人的眼皮下意识跳了两下。
他全然没想过,这看似温和的青年,性格竟是如此刚烈。
若让此人出了这道门,刚刚那些话语落到了别的同门耳中,自己不仅没能帮清光师伯解决掉这个问题,反而还有刻意去坏对方名誉的嫌疑!
清光洞不想负责不假,但旁人又不知道。
这南洲修士并未去请见那位师伯,而是先来了灵虚洞,等到时候传出去,难不成自己这个小辈,还敢拿着鹤童的几句话,去和清光师伯对质不成?
结局大概率就是师伯直接出手收拾自己这两个不懂事的小辈,以此来开解“误会”。
念及此处,他终于是按捺不住的抬起手:
“等等!师弟留步!”
师弟这个称呼,并不代表着收沈仪入灵虚洞,毕竟三仙教派系众多,同门之间也是以师兄弟相称,但至少是认可了神虚这一脉。
"……"
沈仪仿若未闻,干脆利落的离开了洞府。
见状,云渺真人急了,径直挥袖,一抹浩瀚劫力柔和的将青年卷在了原地。
“师弟且听我一言。”
“我等北洲同门,与那菩提教相隔甚远,实在不了解其余三洲的局势竟是如此激烈,尔等为教中出力,我等又怎能薄待于你,灵素师妹少有下山,更是不懂规矩,她哪有资格能代表长辈的意思,你可千万莫往心里去。”
沈仪安静立于原地,没有回头。
眼眸仍旧如古井无波,但任谁都能看出他浑身的委屈,只是不屑继续纠缠而已。云渺真人快步上前,撤去了劫力,略带歉意道: “师尊还未归来,你且先行住下,放心,该补偿给你的东西,师兄一力承担。”
生怕沈仪不信,他径直取出一枚玉简,弹指在上面留下讯息,随即以劫力化作灵禽,衔着这枚玉简迅速没入了云端。
很显然,这位太虚丹皇并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相反,对方极有主见。
想要安抚这种人,必须得拿出点切实的好处。
对方师门损失惨重,说是被灭了门也不为过,一路逃亡而来,所求的无非就是在北洲分走属于他的那一份。
今日便抛了这张老脸,替这位丹皇要一块地界过来。
就算暂时没个结果,只要那群同门松松口,给对方一点希望也是不错的。
“听师兄的,安心留在灵虚洞。”
云渺挤出笑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随即扭头瞪了灵素一眼: “挑一处崖上的洞府,就安排在我等附近。”
能挨着几位亲传弟子修法,几乎也就等同于收此人进灵虚洞座下,只是要等师尊回来拍板罢了。
好处和前程,皆是安排的明明白白,一样不缺。
"……"
沈仪瞥了云渺真人一眼,一言不发。
片刻后,他拱拱手,转身重新回到了洞府。
见状,云渺立在原地,缓缓收起了笑容,阴沉着脸,带着灵素回到了半落崖上。
刚刚落地。
灵素便是怨气冲冲道: “师兄怎么如此冲动,不仅收下他,还要以灵虚洞的名义去替他讨好处……就算是他死了师父,又和我们没关系,凭什么让我等来担责! ”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云渺真人冷冷看去: “就看着他走?然后让清光师伯失了颜面,亲临我灵虚洞问罪?”
“那也不能……”灵素被呛了一句。
云渺真人叹口气,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音,安抚道: “待到师尊回来,你如实向他禀报此子的底细,若是师尊不肯收,那就跟我等无关了。”
“知道了。”
闻言,发现事情仍有转机,灵素也只得咬咬牙忍了下来。
她几乎都能想象出来,若是这虫妖弟子成了自己的师弟,以后出去得被多少人笑话。
“传闻就是传闻,真见了面,这人哪有鹤童说的那么优秀,我观他也就是个初入三品的修为,还不如我呢……这样看来,那被吹嘘的降龙伏虎菩萨,也未必有多厉害。”
"……"
云渺真人思忖一瞬,轻轻点头。
连这种境界的修士,都能从其手中逃命,那菩萨真正手段也可窥一斑。
自己的出路或许在南洲?
于此同时。
山中洞府内,沈仪坐在桌前,同样取出了一封玉简。
他思忖着往其中录入消息。
在那两人观察自己的同时,沈仪也在观察着他们,譬如那位身着紫云袍道人,稍稍出手,便是展露出了九九变化之极的修为。
对于这些大教,他还需慢慢了解。
沈仪其实也去过一躺南须弥,只不过没有多留而已。但似那大自在净世菩萨所在的高峰,与之相仿的,须弥山中还有不少,底蕴着实令人心悸。
而要汇集三座须弥山,才能比得上北洲的三仙教。
随便一个金仙座下弟子,便能拥有堪比南皇的修为,倒也不算出奇。
人皇说过,灵虚洞只是三仙教中并不出挑的一脉……想在北洲站稳脚步,难度确实有些骇人。
"……"
沈仪将近况录入完毕,这才唤出了神虚老祖,让对方遁入太虚之境,将这枚玉简送回皇城。
他留在皇城里的那位,正是叶岚。
两人知根知底,沈仪也还算信得过对方,恰巧将其留在人皇身旁,在大局未定之前,神朝也能顺手护住叶岚的性命,算是一举两得。
至于一起离开南洲的智空大师,则是并未留在皇城。
这位曾经的菩提教行者,即便在经历了千臂菩萨的折磨后,仍旧是没有放下心中的那一丝善念。
用对方的话来讲,虽仅有六品修为,但只要入了世,总能替这苍生做些什么,哪怕拾几块砖,帮忙重建几处村落,也比身处高墙内枯坐要强。
当然,他并不会回南洲。
对此沈仪也没有再劝,放眼天下,隐隐已有善恶难分的趋势,任何人做的任何事,似乎都和皇气分不开干系。
唯有这位当初能被凡人老太用一扇破烂木门拦住的行者,一颗心还是如此的澄澈。
“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沈仪无奈摇头,虽然过程不太顺利,但总算还是达到了目的。
有了三仙教的身份,往后在北洲行事会方便许多。
他闭上眼眸,沉入内视。
金光璀璨的菩萨果位,已然臻至圆满之境,先前上面掠过的字符已经很久没有再浮现过了。
而在另一侧,呼啸的神虚之风,则还保持着汇聚时的雏形,距离圆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只不过北洲乱成这幅模样,想赚点妖寿应该不是难事。
单凭这些实力,想要出头还是太难了。
沈仪早就看清了北洲的真面目。
有三位教主坐镇,遍地都是同门师兄弟,牵出藤蔓带出瓜,一脉连着一脉。
在这种地方,修为再高也高不过教主,故此相较于实力,更讲究的是背景和根脚。
不能着急,先等灵虚真人回来再说。
……
又是数日时间过去。
半落崖间新开辟了一处洞府。
“丹皇师弟,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的。”云渺真人负手而立。
“有劳二位。”沈仪摇摇头,他对这些外物并不挑剔。
灵素则是冷着脸立在旁边,仿佛有人欠了她钱似的。
“那就好。”
云渺真人笑了笑,只要能暂时稳住这位太虚丹皇,区区一处洞府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时,天际灵禽衔着玉简而归。
他挑了挑眉,挥袖将其接了过来: “正好,师弟的事情也有消息了。”
说着,云渺真人径直将神识沁入了玉简当中。
随着他观阅完其中回信,脸上的笑容却是悄然褪去,神情阴郁中透着几分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