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堂之中离开已是放衙的时候,宋草先回家简单吃了些饭,随后又从宋瑾和胡家送来的东西中选了两样礼物,来到了窦仲文的家中。
窦仲文刚刚吃过了饭,正盯着自家儿子读书,见到宋草来访有些惊讶,但却招待的极为热情。
“你病愈归衙之后是真真长进了,经办的文书都极为妥帖,若无你相助,今年这引水的章程还要几日才能下来。”
窦仲文一面招呼着宋草落座,一面由衷的赞叹道。
“还多亏了叔父照拂提点。”
宋草依旧是谦和的态度,但和在别处相比多了几分亲近。因为他知道,窦仲文和宋老秋的关系相当不错,向来对自己视若子侄,虽因性情绵软不太敢出头,但也对宋草有一份亲近照拂之意。
这点从宋草刚归衙那日,窦仲文对自己的提醒便能看出。
这十几日接触下来,宋草也渐渐熟悉了窦仲文的性情,缺点是过于绵软,非涉及己身不敢出头,但却因没有主动坑害他人的心思,所以在衙前吏之中反倒成了最受信任之人。
“叔父,小侄此来,是为了请教济水坝口淤田械斗之事,此中内情,烦请叔父赐教。”
客套话过后,宋草直接道明来意,将县令安排他去处置的事情告诉了窦仲文,对方闻言却是不禁一叹。
“这事旁人去做或许麻烦,但你做却正好合适,因为此事说起来还是你父亲当年定下的。”
窦仲文叹息之后,却也没有卖关子,将此事的根源说了出来。
这件事情说起来还和政和五年的黄河决口有关,那年黄河北流道决于开德府,由于下游堤坝连年失修,为了防止千里大堤全线垮塌,宋廷不得不引黄河水入马颊、徒骇两河,经阳谷县进入济水河道泄洪,致使阳谷县这么一个距离黄河北流道两百里远的地方也遭了洪灾,死者数千人。
如上次宋草去胡家庄见到的那些破旧白幡,便是那场洪水留下的伤痕。
那场洪水带来的影响远不止于此,阳谷县临近济水河道处本有一湖泊,名为马踏湖,约七千亩水面。
黄河泄洪之后,大量泥沙随洪水泄入湖中,导致此湖泊出现了严重的淤积,原七千多亩的湖面缩减的只剩不到两千亩,周遭出现了大量的淤田。
按照宋廷律例,这些河湖缩减出现的淤田虽然属于官田,但允许百姓开荒,开垦者可以向县衙申请官佃,在缴纳够一定年份的税赋之后,这些田土还可以归田主所有。
几年来围绕这些淤田的争抢十分激烈,不仅是湖旁村落的民众在争抢,周遭的大小地主也瞄上了这些淤田,而薛家作为占据渔林乡一半耕地的最大地主,自然也瞄上了这块土地。
三年前,薛平便通过宋老秋的渠道搭上了县令的线,任由这些百姓和小地主开垦,但开垦田土的官佃文书却一律签给了薛家。
薛家只需交上三年的地租和赋税,便可以将这些土地名正言顺的纳入自己的名下。
而实际上,薛家连着三年的地租和赋税都没有自己出,而是仗着自己都保长的身份,向开垦这些田土的百姓们收取的!
而在这块土地上耕种了数年的那些百姓和小地主,此前纵使万般辛苦的开垦种植,老老实实上交地租和赋税,但却不知道他们的辛苦都是为薛家做了嫁衣。
县令时文彬口中前些时日的械斗,便是薛家组织佃户和宗族之中的丁壮,驱逐正在马踏湖淤田上耕种的百姓所引发的。
这些百姓三年开荒,又节衣缩食的缴纳了三年的田租和税赋,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自然不会甘心将土地让出,但薛家人多势众,仅一场械斗,便打死十几人,伤者近百人,被全部赶出了这块土地。
“县令相公遣你前去确认田主,薛家若是识趣,自会再向县令送上一笔钱财,这其中往来传话,牵线搭桥,还属你最为合适。”
窦仲文将事情介绍的十分清楚,却让宋草愣了许久,醒过神来之后匆匆告辞,回家之后更是觉得有些闷得慌,在院中独自坐到深夜才被宋荣劝回了房间。
翌日清晨,一夜辗转难免宋草打起精神,从窦仲文手下借来王七,乘坐着对方的骡车来到马踏湖旁的村落中。
乍暖还寒的春风拂过河堤,虽然河冰尚未开化,但柳梢重新泛起青色,田野上也开始逐渐恢复了生机,但这个名为四合村的小村落中却毫无春意,反倒是死一般的寂静,给初春凭添了一丝冷意。
此处村落拢共居住着两百多户人家中壮丁多数带伤,宋草在村中穿行时,经常看到有衣衫褴褛的妇孺在茅草屋中小声啜泣。
而村西的一片空地上,十多个新起的坟头格外刺眼。
宋草和王七的骡车在村中穿行,道路两旁的村民用麻木而仇恨的目光注视着两人,让王七居然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王七架着骡车在村内绕了一圈,到底没敢停在村内,而是等到重新回到村头之时,才按照宋草的要求,从骡车上起身,敲响铜锣。
“本村保长何在,县衙宋押司到了,请保长过来说话!”
不多时,一个身上带伤的瘦削中年人来到骡车之前,拱手躬身。
“俺是这里的保长周寻,不知押司唤俺何事。”
“你们这村共有多少户、多少口,前些日械斗,伤死各几人?除了马踏湖的淤田,可还有其他耕种着的田土,有多少,可够你们今年衣食?”
宋草没有还礼,也没有起身,而是坐在骡车上,左手拿账簿,右手执炭笔,边写边问。
这番问话将周寻问的一愣,他听问话开头之时有些愤怒,但听到最后却又有些困惑。
“不知押司问此作甚?”
“救你们。”
宋草淡淡开口,周寻闻言面色又是一愣,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
“押司之言,可是为我们主持公道,将那薛家赶走?”
周寻用颤抖的声音开口问道。
“主持公道我做不到,马踏湖的淤田官佃文书在薛家手上,以后的地契自然也是薛家的,谁也改不了。”
宋草冰冷的话语,将周寻眼中的光芒直接浇灭。
“看来押司是来捉弄我等的。”
周寻直起身来,脸上浮现起一抹狠厉之色,话语中更是带上了几分恨意,这让王七不禁有了一分警惕,悄然握紧了骡车的缰绳,打算情况不对立刻驾车逃跑。
“我并不以此为乐。”
宋草继续保持着平静,目光在周寻身后的村落中打量一番,似乎在寻找什么。
“现在乃是巳时三刻,正是乡民朝食之时,我见村中甚少烟火,想必快要断炊了。”
“干汝何事,汝等官吏和那薛氏沆瀣一气,颠倒黑白,欺压良善,难不成还会好心救济我等不成?”
周寻冷笑连连,对宋草的也由押司变成了汝。
“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如果可能,我会设法为你们寻一条活路出来。”
宋草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正色开口。
周寻闻言再度愣神,眉头紧紧皱起,盯着宋草看了足有半刻,方才冷声开口。
“我既不信你有如此好心,也不信你有如此能耐。”
“你不必信我,但你却需为此村中男女妇孺寻一条活路,否则只需再过上数日,你们就会因为没有粮食而不得不四散逃荒,就现下的天气,这些老弱妇孺能活下来几人?”
周寻闻言再度沉默。
对方说的是事实,村子里的粮食最多再支撑两三日,眼下还没开春,就是想吃树皮和草根都没有,等到断了炊,村子里的这些人要么凄惨的死在逃荒路上,要么就只能去那些地主大户家中卖身为奴,然后生不如死的活下去。
“你能有什么法子救我们?”
周寻沉默半晌,抬起头来问道。
“我会向薛家为你们讨来些补偿,让你们先度过眼前的饥荒,等到这里的土地田契归了薛家以后,但我会争取让你们成为薛家的佃农,这样虽然憋屈,但至少能活下去。”
“绝无可能!薛家刚刚打死我们十多口人,这里的人便是饿死,也不会给薛家当牛做马!”
周寻闻言再度摇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宋草的提议。
两道目光静静对视片刻之后,宋草从骡车上跳下来,在王七担忧的目光之中走到周寻身边,附耳低声开口说了一句话,却让周寻脸色立刻有了变化,然后缓慢而坚定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