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甘愿受罚,以全圣德!”
此话一出,站在御台上的万历皇帝,差点炸了。
陛下你错了,怎么还不知悔改?
你是皇帝,臣不能把你怎么样。
那便将我砍了,就显得陛下圣明了啊!
这与直接骂他,乃是个不明事理的昏君有什么区别?
万历的胸膛不断起伏,脑袋里只升起一个想法。
打死这个目无君父亲的狗贼!
好听话全让他说了!
单单他一人是忠臣?朕便是昏君?
明明是他辱骂朕在先,朕倒还要谢谢他?
万历皇帝将御案上的奏本一股脑扫落,手指都在发抖。
“好!好个甘愿受罚,好个以全圣德,那我便遂了你的心愿!”
“冯伴伴!”万历皇帝一声怒吼。
冯保早就站不住了,上前行礼。
“奴在。”
万历皇帝咬着牙:“此人狂妄,将其拉下去,杖六十!”
轰~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礼部尚书徐学谟终是忍耐不住,出列说道:“请陛下三思,自万历六年后,朝廷少有廷杖,非谋反大逆,不轻易廷杖,魏懋忠虽胆大妄为,可罪不至此!”
万历六年“夺情”事件之后,张居正为了强调“法之必行”的理念,便主张用考成法等规范,代替暴力威胁。
默认这种规则的存在,显然是对于满朝诸公有利的,他们自然会出言维护。
群臣们本就对魏允贞同情,又见皇帝要重启廷杖,也纷纷劝谏。
左都御史陈炌,乃是魏允贞的顶头上司,他出列说道。
“陛下,御史言官风闻奏事应有之义,魏御史顶撞圣上,可罪不至死啊!”
以皇帝的怒气,以及冯保那老狗龇牙咧嘴的模样来看。
真要给魏允贞拉去廷杖,恐怕这条命便是没了。
可万历皇帝哪里会听,他已经怒极。
也不管什么身后名,一甩袖子,对冯保说道。
“冯伴伴你还在等什么?”
冯保有了皇帝撑腰,他便也不再犹豫,嗓音尖锐地说道。
“来人呐~给咱家拿下此獠!”
“不妥!”“住手!”
还有的躲在人群中骂了一句。
“阉狗!”
群臣骂的越狠,冯保看向魏允贞的眼神便越冷。
“尔等还愣着做甚?”
听到冯保的呵斥后,扈卫皇极殿的大汉将军们不再犹豫,当即上前按住了魏允贞。
大臣们的异议哪里有用?
一时间,群臣们将目光投向了张居正。
朝堂之上,如今也只有张居正能够劝得动皇帝了吧?
即便二人有些嫌隙,可皇帝对于张居正的重视,还是远超其他官员。
从前,不论是什么如何攻讦张居正的,他总会出言劝说皇帝两句。
不管有没有用,总归是应有之义。
可自从张允修进到大殿后,张居正却安静的可怕,不发一言,甚至开始闭目养神。
徐学谟急了,跺脚说道:“江陵公,尔还要无动于衷么?”
张居正不语,只是一味闭眼。
冯保尖锐的声音再次传来。
“都愣着干嘛,将此人拖到午门外去!”
原来,那魏允贞身子岿然不动,一味趴在地上,如同一只铁王八一般,口里还不断说着什么。
“请陛下幡然醒悟,回头是岸!”
那些大汉将军用了吃奶的力气,甚至开始拳打脚踢,也才艰难将魏允贞扛起来。
“阉狗!”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朝臣的队伍里面一片乱哄哄的,已经有快要乱的趋势,言语间都是对于冯保的痛恨。
就在大汉将军们快要将魏允贞扛出去的时候。
“慢着!!!”
这一句响彻到皇极殿的藻井之上。
竟然真有人胆敢阻止?
冯保停下脚步,怒然回头,倒要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
可看到声音的来处,却是愣了一下。
张士元这是哪一出?
本来听有人“仗义执言”,群臣们心中欣喜。
他们适才嘴上叫得欢,可没有敢第一个出头的,生怕被殃及池鱼。
可想法才刚刚升起,转头定神一看,声音来源处,竟然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一人。
“如何是张士元此獠?”
这一声疑问,算是说出了群臣的心声。
张允修不搭理他们,大步向前,朝着万历皇帝恭敬一礼说道。
“陛下,臣请暂且不要惩处魏御史。”
万历皇帝紧紧皱起眉头,有些不满地说道。
“你也要为他求情?”
他有些失望,加重语气说道。
“此人,可是要置你于死地。”
张允修摇摇头说道:“不,臣只是觉着,这样打死魏御史,太过于便宜他了。”
“无耻!”
御史们本以为张允修要为魏允贞求情,却不想这小子还要更狠?
他想要干什么?让魏允贞家破人亡么?
可张允修不理,向着皇帝解释。
“陛下,魏允贞此人言语间便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仁义道德,为了陛下您。
您这样打死了他,只会遂了他的愿,让他留下一身清名,反倒陛下您也会被人扣上昏君的帽子。”
万历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略有些不满。
“那你说如何?”
根本不用张允修说,万历皇帝心里清楚的很,可他少年气盛,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今日这魏允贞,不是低头,便是死!
张允修试探性说道:“让微臣试试?”
万历皇帝眯起眼睛说道:“张士元你有办法,让此人认罪伏法?”
“那是自然,臣要以理服人!”
张允修非常坚定地说道。
此话一出,不少大臣差点没绷住,张允修要以理服人?
他读完四书五经了么?他连个童生都不是,要以理服人?
万历皇帝也觉得有些不靠谱,他略带尴尬地说道。
“那个......张士元你可不能信口雌黄,这魏懋忠可是进士出身,乃是科道言官......”
万历皇帝终究还是重情谊,不想让张允修来碰壁。
当然,他也想到,若是张允修再败,自己这个皇帝可丢脸丢大了!
随后,他又朝着冯保说道。
“冯伴.......”
“慢!”
话还没有说完呢,却见张允修从怀里掏出一打报纸出来。
张允修挥舞着这打报纸说道:“陛下,此乃今日最新出版之《万历新报》,魏御史既然觉着我这报纸有问题,我便让他看看。
我想魏御史看过这一期报纸的内容后,必然会心服口服。”
万历皇帝愣了一下,他很想低声询问张允修,你到底靠谱不靠谱?
一张报纸就能让他心服口服?
盯着张允修良久,万历皇帝又想起前日与张允修的秘旨。
这几次下来,他心头下定的决心也软了许多,也开始犹豫要不要打死魏允贞。
叹了一口气,皇帝摆摆手说道。
“准了。”
折腾下来,皇帝心里刚升起的气也降下去了,同时对张允修也越发失望。
张允修没管许多,有了皇帝的首肯,他当即取了份报纸,走到魏允贞的面前。
此时此刻,魏允贞被一群大汉将军给架着,整个人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看起来狼狈,可他这身板却还是如青松一般,脸上带着视死如归一般的表情。
他用沙哑声音嗤笑:“无耻小儿,莫要阻着老夫赴死!别看尔嚣张一时,今后定然......你......”
起初,魏允贞还是十分抗拒,可张允修这小子的手劲极大,如何也动弹不得。
视线扫过了文章内容,魏允贞不免觉得有些轻蔑。
无非是解决西南土司问题的文章尔,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翰林院的学子一天能够写出三四篇出来。
可文章格式还算是工整,魏允贞便继续看下去,他决心在文章之中,找到漏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随着视线的推移,魏允贞阅读速度极快,也给上头的内容做出了评价。
“改土归流?”
老生常谈尔!
“派遣精兵威慑?”
权宜之计罢!
“以夷制夷?”
此计于朝堂上早有公论,难道是张居正此獠透露给他的?简直是......
张允修想靠着这些东西,便能够说服自己?
正当魏允贞不屑一顾之时,下面的内容,却让他有些意外。
“以经义化其心?国子监增设土官廪生......采用官话教育......学子回乡主持自治......土司祝词加入《四书》《五经》之章句......”
他睁大眼睛。
魏允贞是一个自诩正直且具有“理想”的儒官,同时也是个认死理的人。
在他的认知里头,张居正便不该独揽大权,皇帝便不该不务正业。
为拨乱反正,虽死而无悔。
今后史书还有后人,定然会铭记他今日之壮举!
此时此刻,他很不想承认。
可这则办法,着实说进了心坎。
以儒家经书教化蛮夷,这是每一个自诩圣人门生的读书人,毕生的梦想和追求!
若有人于朝堂廷议提出,魏允贞必然鼎力支持!
以夷制夷!儒术教化!土人自治!到了最后,这改土归流不是顺理成章?
没有什么比此更好的计策了。
出于本能,魏允贞自然是想嘴硬的。
可生硬的反驳,蒙头不认这篇文章的价值,没有一点意义,相反等到有识之士看到这篇文章后。
他魏允贞便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魏允贞唯一的希冀便是。
“此乃张江陵所作之文章!张江陵你意欲何为?你还想要把持朝政多久!”
转眼之间,他不再理会张允修,而是将目光瞪向了老神在在的张居正。
随后情绪变得有些难以控制。
“张江陵定然是你!你故意设计诓骗于我!!”
魏允贞嘴里口喷污血,在大汉将军压制下,仍旧癫狂起来。
大殿中,群臣纷纷皱起了眉头。
他们只看见,张允修将报纸放在魏允贞面前。
仅仅过了一会,那魏允贞便如同着了魔一般,口称文章乃是张居正所作。
不免产生疑问,报纸上到底是什么内容?
一名御史出列怒然说道:“张士元!你对魏公做了什么?”
张允修将报纸抽了回来,随后笑着将手中一打报纸,递给了那名御史。
“学学?”
“无礼!”
御史憋红了脸,本想要拒绝,可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接过了那一打报纸。
“快给老夫看看!”
一接过报纸,周围的朝臣们伸长了脖子。
报纸有许多份,朝臣们嘴里嫌弃着什么,可还是好奇地接过报纸,看了起来。
早朝开始于卯时,朝中大臣早在寅时便入了紫禁城,所以这报纸并没有大臣看过。
申时行知道恩府定然想知道内容,当即也上前领了一份,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睁开眼,看向了站在大殿中的张允修,深邃的眼神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的眼神落到报纸上。
这是十分标准的疏奏体文章,若是在平常,张居正定然会惊喜万分,并非夸赞幼子一番。
可今天发生的事情,若不是在朝堂之上,张居正便想亲自手刃了这逆子!
终于,张居正看到了《议改土归流》的第四则。
“以经义化其心......国子监增设土官廪生......土司祝词加入《四书》《五经》之章句......”
他的眼神渐渐凝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