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道?
听到这个名字,张允修当即停下了脚步,很耳熟的样子。
他简单思索一番,便想起了袁宗道的生平。
历史上,袁宗道一直到万历十四年的才考中进士,后续做到了东宫詹事府詹事。
当然,他最为出名的,还是要当属在文学上的造诣,跟两名弟弟袁宏道、袁中道共同创立“蒲桃社”,反对一味崇古的文学思潮,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
没想到会在国子监遇到此人,张允修反倒起了兴致。
他先是简单观察了一番,随后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找了一处就近的蒲团坐下,十分自来熟地说道。
“诸位可是在讨论那张士元?”
一时间,袁宗道和几名友人,纷纷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有那么一些警惕。
其中一名监生询问说道:“阁下是?”
张允修展颜一笑,露出一嘴大白牙说道:“在下云继烨,乃是新来的监生,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乃是例监,上不得台面。”
所谓例监,便是明朝中后期一种入学国子监的方式,最早源自景泰年间,当时朝廷因“土木堡之变”边防事务紧急,下令但凡有向朝堂进贡一定数量粮食和马匹者,便可入国子监读书。
不过,在万历初年这个制度尚且不算糜烂,张居正改革后,朝廷岁入激增,例监相对来说也会严苛些,不会招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张允修是例外。
听闻此言,几位监生非但没有看不起,反倒是十分热情。
“在下刘东定!”
“在下耿在楚!”
“袁宗道。”
袁宗道显得含蓄许多。
而叫做刘东定的监生,看起来是个健谈的,他当即笑着对张允修说道。
“云兄不必妄自菲薄,如今国子监不比嘉靖朝,风气好了许多,即便是通过例监、恩贡、荫监上来的,也大多有些实力,总归不是酒囊饭袋。”
显然,近期有一批监生入学,所以张允修的身份并没有受到怀疑。
“刘兄说得倒是有些道理。”张允修装作文质彬彬的样子,眯起眼睛说道。“我也想着,能够进国子监的水准理应不差,当然......那张士元除外。”
听到他这话,三人顿时愣了一下,那刘东定大笑说道。
“是极!是极!云兄讲话还真是风趣啊!”
耿在楚好奇说道:“看起来,云兄与那张士元不对付?”
“不对付?”
张允修有些尴尬地摩挲下巴,用一种讳莫如深的语气说道。
“我不喜他的一些言论,不过最有过节的还是张士元之父,险些为他所害。”
险些被张居正打一顿,也算是被害吧?
“竟有此事?”
三人顿时瞪大了眼睛,有些讶异地看向张允修,似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
袁宗道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云兄该不会,家中有长辈弹劾过那位先生?”
万历时期弹劾张居正而获罪的官员可太多了,依着袁宗道的猜想,这位少年族中估计有官员因弹劾张居正而被贬。
张允修说话含糊其辞,由不得三人展开了联想。
“对!”张允修一拍大腿说道。“正是如此!”
他脸上做痛苦状。
“家叔苦啊!仅仅是弹劾了新政,便被一贬再贬,我原在府学读书,地方官员为讨好张江陵,险些革除了我的学籍!实在是可恶啊!”
嘶~
三人吸了一口凉气,能够当上监生的,起码都有个秀才、举人功名,革除了学籍便等于断绝了科举之路。
这张居正害人不浅!
刘东定怒然说道:“想当初国子监之吴编修,便是因夺情之事弹劾张江陵,而遭受廷杖,据说其归家之后,大腿部挖出了腐肉数十块,令人触目惊心!张江陵此獠实在可恶!”
他又骂我爹!
张允修默默记住了对方的样貌。
“刘兄不可如此。”袁宗道四处看了看,生怕谈话被人听到一般。“于我看来,这张江陵功在新政,让朝堂焕然一新,可过在专权,排除异己,专横跋扈,非臣子所为......”
张允修则挑了挑眉毛,摇摇头说道。
“非也非也,于我看来张江陵之过错,主要还是在新政之上。”
“哦?这倒是新奇。”袁宗道有些意外。
实际上,在国子监年轻儒生中,张居正新政的评价还算是中规中矩,整顿吏治,革除弊病,这都是符合传统儒家观念的。
反对者也仅仅是说,张居正推行新政太过于强硬,或是说在民间施行过程有所偏差。
眼前这位云兄,竟然口口声声说张居正的过错在新政之上,他有何倚仗?
袁宗道当即起了兴趣,拱拱手说道。
“云兄有所高见?”
张允修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自古王朝崩溃,不过二三百载的事情,立国过了两百年,往往便弊病丛生。
张江陵推行改革,出发点是好的,可新政本质上却依旧未跳出传统王朝变迁的桎梏......
所谓不破不立,想要我大明朝长治久安,仅仅在旧有框架内徘徊,终究难以根治沉疴,咱们要拓宽思路......要从思想上做起,推行实事求是,不单单是儒学,天文、地理、军事、农事等实学也该得到重视.....
开海禁也是个思路......”
张允修一番话讲得慷慨激昂,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特别是袁宗道他紧紧皱起眉头,刚想要评价一番。
“云兄这番话倒是新......”
可正当他想说话,广业堂内骤然安静下来,不知谁喊了一句。
“王博士来了!”
一时间监生们如临大敌,原先交头接耳之人,也纷纷退回到自己的蒲团上。
袁宗道没有再说下去,转而提醒张允修说道。
“云兄,王博士来了,你切记小心行事。”
张允修皱起眉头,抬眼便看到一个老头,此人身材佝偻,老态龙钟的样子,手里提着一把戒尺,看向监生们的眼神犀利异常。
看起来监生们都很惧怕他,张允修不由得皱眉询问。
“此人是?”
“云兄竟不知王博士?”袁宗道赶忙介绍说道。“他曾任南京礼部尚书,时常上疏针砭时弊,得罪了陛下和朝堂诸公,因此被塞入了国子监的清闲职位,至此之后便对监生极其严苛,动辄打骂那是常有的事情...”
他看一眼张允修,随即微笑说道。
“不过好消息是,他与张江陵有嫌隙,若知道你家中因张江陵而蒙难,必将会照拂你一二。”
张允修脸上一抽,这算什么好消息?
明朝国子监博士一职,类似于后世的大学教授。
听起来,此人便是被老爹塞入国子监的,若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岂还能有好日子过?
此时,博士王弘诲已然在监生蒲团旁的过道踱步,他脸色铁青,仿佛有人欠他钱一般。
“诸生合上书册,且受考校。”
话音刚落,他便将戒尺拍在一名监生的肩头说道。
“周朝文,讲一讲《孟子》“仁者无敌”之见解。”
被点到的监生踉跄站起来来,思索良久才磕磕绊绊地说道。
“《论语》云“君君臣臣”,故忠君即仁政!忠君......”
王弘诲皱眉说道:“若君上荒唐无度,沉溺嬉游,不恤国政,不纳谏言,且夫仁政者,又将何以施行?”
“学生......学生......”
原本还有些自信的监生,身子顿时矮了半截,这显然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照本宣科,将手伸出来。”
等到监生颤颤巍巍将洁白的手掌伸出,却听“啪啪”作响,接连十几下,打得这名监生脸都拧在了一块,偏偏还不敢发出声响来。
一时间,堂内的所有监生都噤若寒蝉。
张允修皱起眉头说道:“回答的不算好,可也不算差,至于下此狠手吗?”
他分明见到,那监生手心都快破皮流血了。
袁宗道压低声音提醒说道:“云兄初来乍到,这王博士授学素来如此,稍微一点不满意便是要挨戒尺的,我等皆是挨过,云兄还望小心。”
他有些怜悯地看向张允修,王弘诲此人极其严苛,看到新来的监生,必然都会提问一番。
实际上,相比于《四书章句集注》里的内容,这些问题就是有些超纲。
好听点,王博士这是在严苛对待监生,难听点,他便是在刻意刁难。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张允修想到,前世学生时代,常年月经不调性格暴躁的女年段长。
那个满是怨气的模样,简直是一模一样。
王弘诲的考校还在继续。
一名监生吸取了前面同窗的教训,另辟蹊径地回答说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王弘诲顿时暴怒,一戒尺敲在儒生的脑袋上说道。
“狂生!君者,受天命而治天下,岂容轻慢?想必学了许多民间离经叛道之解读,该罚!”
自朱元璋,便对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不太满意,明朝虽已然恢复孟子在孔庙中的祭祀,可对于孟子的文集都多有修改,特别是这个“民贵君轻”。
前几年民间讲学虽被取缔,可私底下还是无法禁止。
这显然是名新生,受了许多民间思潮的影响,一下子便给了王弘诲出手的理由。
一时间,堂内的回答声不断,可戒尺击打皮肉的声音同样不断。
似乎没有人能够让王弘诲得到满意。
不知不觉间,王弘诲似瞥见了后头几名监生交头接耳的样子,他刻意朝着这边踱步。
不一会儿,已然到了张允修的面前。
王弘诲带着威严的声音传来:“新来的监生?报上名讳。”
袁宏道等人一脸紧张,戳了戳无动于衷的张允修。
张允修这才从神游物外中醒来,他抬眼看了看王弘诲,不是很情愿的样子。
缓缓起身,略微拱手说道。
“云继烨。”
这般毫无礼数的做派,让王弘诲眉头更加紧锁,面如寒霜地说道。
“新来的监生?若回答得不好,罚戒尺三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