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秦睁开眼的瞬间,先闻到新翻的泥土味。
晨光穿过茅草屋顶的缝隙,在夯土地面上洒下细碎金斑。他躺在竹席上,手腕细得能看见淡青血管——这具身体只有七岁。灶台边传来陶罐碰撞声,阿娘正用木勺搅着粟米粥,蒸汽在她粗糙的掌心结成水珠。
“小满,去溪边打水。“阿爹扛着锄头推开门,惊飞檐下一串麻雀。
何秦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这一世他叫何满,生在芒种那日。村头老秀才说他命格里缺金,该取个带水的名。村西头有条无名溪,溪底沉着前朝战乱的断戟残甲,锈色把鹅卵石都染成了褐红。
木桶撞在溪石上发出闷响。何秦俯身舀水,忽然看见水面倒影中有青光流转。他伸手去捞,指尖触到个冰硬的物件——是半枚青铜残片,边缘锋利如新,表面爬满蛛网般的裂纹,裂纹深处却闪着星砂般的微光。
“当心割手!“
何秦猛地回头。溪边老柳树下站着个戴斗笠的女人,麻衣草履,腰间却悬着柄三尺青锋。她摘下一片柳叶掷来,叶子在触及青铜残片时突然燃起幽蓝火焰,将溪水蒸出一片白雾。
“这东西叫劫器。“女人弹指熄灭火焰,“你命格里带着三劫九难,它才会现世。“
何秦攥紧青铜残片,掌心传来灼痛。破碎的画面突然涌入脑海:星舰在卦象中崩解,自己把青铜算珠按进操控台,霜华消散前最后的微笑...
“你究竟是谁?“
女人摘下斗笠,银发如瀑倾泻。发梢垂落的瞬间,何秦看见每根银丝里都流淌着星辰轨迹。
“贫道凌霜,受人之托来寻应劫者。“她并指在溪面一划,水纹凝成太极图,“你前生种下的因果,该还了。“
溪水突然沸腾,无数青铜残片从河床升起,在空中拼合成半面八卦镜。缺角处赫然是何秦手中那枚残片形状。凌霜的剑锋已抵住他咽喉:“现在,告诉我——“
“你要补完这面昆仑镜,还是任它再碎十年?“
昆仑镜归位的刹那,何秦如坠云梦。
青铜流光顺着掌心脉络游走,在触及心口时化作温润灵气。他仰面倒在溪畔,耳畔水声渐远,凌霜的轻叹仿佛隔着重山:“既自缚枷锁,何苦强求...”
梦起:青莲洗心
恍惚间见万里云海,有白衣人端坐九品
青莲。那人眉目与自己七分相似,袖中垂下三千道玄光锁链,每道锁链皆系着一枚星辰。莲台下跪拜着亿万生灵,有帝王将相,亦有乞丐孤鸿。白衣人垂目结印,锁链寸寸崩断,化作漫天流萤坠入红尘。
“此去百世,当以众生为镜,照见真如。”
梦续:山涧问道
画面流转至无名深山。青衫少年攀岩采药,忽见崖边老松化为人形,以松针为剑舞出周天剑诀。少年观剑三日,体内枷锁自开一隙,顿悟草木枯荣之道。待回村时,人间已过百年,故人皆作黄土。
“轮回非苦,执着为障。”老松收剑入鞘,声如风过林梢,“汝封记忆、锁神通,原是为破心中执相。”
梦醒:溪云初开
何秦在鹤鸣中睁眼。怀中昆仑镜温润如水,镜面映出自己额间一道淡金纹路——正是梦中白衣人结印所留。凌霜盘坐溪石之上,指尖捻着片枯叶,叶脉竟与镜中道纹同源。
“自缚枷锁,原是太上忘情之法。”她振衣而起,枯叶化作青鸟没入云间,“以红尘为炉,七情为火,炼一颗无尘道心...你倒是舍得。”
何秦抚过镜中倒影,恍惚见万千世轮回:有时是渔夫观潮悟道,有时是书生夜读黄庭。每一世皆在凡尘中磨砺心性,待枷锁尽去时,却又主动封印记忆重入轮回。
溪水忽地倒悬成瀑,水珠凝成八十一阶天梯。凌霜踏浪而上,声音自云端传来:“登天梯,叩心门。若见得本我,便知你为何自囚百世。”
何秦拾阶而行,脚下涟漪绽开朵朵青莲。至第九阶时,灵台枷锁忽震,前世画面汹涌而来——
那一世他修至渡劫圆满,却见苍穹尽头悬着枚青铜巨镜,镜中映出的“飞升”不过是坠入更大轮回。于是自封修为,散道于山河,只留一句偈语:
“欲求天外天,且在人间住。”
天梯尽头,青铜门扉洞开。门内没有仙宫神祇,唯有芸芸众生耕作生息之景。何秦望见今世的阿爹正在田间锄禾,汗珠坠地时竟生出缕缕道韵。
“明白了?”凌霜的身影在门侧浮现,“你锁的不是记忆,而是‘超脱’之妄念。这一世你名‘何满’,取的便是‘小满未盈’之意——天道忌满,人道忌全。”
昆仑镜突然清鸣,镜面显化出一行古篆:
“道在瓦甓,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
何秦轻笑,额间金纹寸寸消融。溪畔老柳应声开花,却是道韵凝成的虚相。他取柳枝为剑,随手划出半式,竟引得山岳共鸣——枷锁仍在,剑中却已生出破障之机。
昆仑镜清鸣渐弱,镜面古篆如烟消散。何秦手中柳枝忽地枯黄,山岳共鸣之声戛然而止。他茫然四顾,眼中道韵光华寸寸黯淡,最终化作孩童纯真眸光。
“小满!“
阿爹的呼唤自田埂传来。何秦低头望去,粗布衣上沾着溪边青苔,掌心那道被青铜残片割破的伤口,不知何时已愈合如初。昆仑镜静静躺在脚边,镜面蒙尘,裂纹如老人皱纹般深重。
凌霜的身影淡若晨雾。她指尖触及何秦眉心,额间金纹却再未亮起:“终究是时辰未到...“话音未落,银发已化作星辉流入镜中。最后一缕灵光消散前,她在少年耳畔留下偈语:
“待到稻花酿新雪,可听青铜说旧年。“
溪水复流,柳叶纷落。何秦抱着蒙尘古镜跑向田垄时,忽有山雨骤降。雨滴打在镜面上,冲出一道蜿蜒水痕,恰似仙人提剑划出的天堑。
三年后·惊蛰
村塾窗下,十岁的何满正用树枝在地上涂画。同窗笑他画的尽是歪扭纹路,却不知那些线条暗合洛书之数。蒙尘的昆仑镜被他挂在床头,每夜子时会闪过一抹难察的青光——那光顺着窗棂游向银河,在北斗第七星的位置结成霜花状的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