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神灭 第9章 浮梦

作者:潜龙藏渊 分类:科幻 更新时间:2025-03-16 14:2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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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朱笔是蘸着人血润的。

初任知县那日,白江决堤的急报与盐商的礼箱同时抵衙。师爷捻着银票说“水至清则无鱼“,窗外灾民的哭嚎被衙役的杀威棒打散。他闭眼在赈灾账册按下官印,再睁眼时,城外已多了三座饿殍堆积的“镇邪塔“。

“何大人明鉴!“

堂下老农额头磕出血,状纸却被师爷换成地契。惊堂木震落的灰尘里,何秦看见自己官袍下摆爬满蛆虫——那是克扣的治河银养出的肥蛴螬,正啃噬着锦鸡补子的金线。

灶间传来粟米粥的焦糊味。何秦赤脚踩进院里,晨露浸湿的裤管却重如梦中浸饱泥浆的官靴。铁柱隔着篱笆喊他去摸鱼,话音与梦里盐商之子猎鹿的嬉笑重叠:“何大人,这鹿胎膏最补阳气!“

溪边石矶上,他盯着涟漪里的倒影。梦中自己左眼生着白翳,是某次酒宴后长的——那夜他亲眼见知府用活婴脑髓炼延年丹,呕吐物被歌妓的罗帕拭净,从此再看不清状纸上的血指印。

“满哥儿瞧这鱼鳔!“阿毛剖开的草鱼肚里胀满淤泥,“像不像黄老四吞金自杀时的肚皮?“

何秦猛地缩回探向鱼篓的手。昨夜梦中,他判了黄老四“盗库银“的斩刑,实则那锭官银是知府小舅子塞的。午门血未干,黄家孤女就被卖进勾栏,颈后刺青正是他朱批的“罪“字。

当夜油灯下临帖,墨迹在《圣谕广训》上洇成团血污。何秦掷笔推窗,见星河倒悬如铡刀,最亮处钉着白江畔的万人冢。乱葬岗方向飘来磷火,恍惚是梦中自己乘的官轿——轿帘用冤魂的寿衣缝制,抬轿的八个无头鬼,生前都是他判的斩立决。

五更鸡鸣时,他在柴房发现半块残镜。镜中县令的乌纱爬满霉斑,额前深纹里嵌着粒带血的米——那是某年赈灾时,从饿死的幼童指缝抠出的遗粮。

“何大人,河道又要加税...“

晨雾中似有师爷的阴嗓飘过。何秦掀翻粥碗,粟米泼在灶台竟排列成“官“字,被窜进的火苗烧成“棺“。

祠堂晒的《四书集注》被风掀开,某页批注赫然是黄家孤女的血指印:“狗官当诛“。他发疯般撕碎书册,纸页纷飞间露出夹层的银票——与梦中盐商递来的那叠一样沾着鱼腥。

暮雨突至时,何秦瘫在檐下看瓦当滴水。每滴都映着破碎的往事:克扣的赈粮喂肥了知府的白鹦鹉,冤死的囚徒化作衙前石狮的泪痕,他亲笔题写的“明镜高悬“匾后,蜘蛛正啃食误入的蜻蜓。

额间冰凉的水珠滑入衣领,激得他猛然坐起——没有惊堂木,没有血状纸,只有铁柱在篱笆外磨柴刀的霍霍声。掌心在草席上搓出红痕,却比梦中握官印时干净万分。

他踉跄着扑到溪边。水面倒映的少年郎,眼底尚未沉淀官场三十年的阴翳。乱发间粘着草屑,倒比梦里那顶缀玉乌纱清爽。手指插进泥沙,冰凉的触感刺醒魂魄——这双手没批过催命红签,没接过沾血的冰鲤脍。

李核在齿间裂开的刹那,何秦尝到久违的酸涩。梦中那株栽在县衙天井的李树,结的果总带着铁锈味。此刻他蹲在自家田埂,看蚯蚓钻松阿爹打断腿那年板结的硬土,忽然笑出泪来。

祠堂晒的《四书集注》还在风中翻页。何秦拾起被雀儿啄烂的书册,霉斑恰巧蛀穿了“宦“字。他撕下那页折成纸船,放入溪水时惊散群鱼——梦中被他判了沉塘的书生,此刻正化作银鳞跃出水面。

当夜暴雨如注。何秦赤膊立在檐下,任雨鞭抽打脊背。梦中那件浸透冤魂泣血的官袍,此刻不过是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雷光劈开云层时,他望见乱葬岗方向有星坠地,却不再像梦里那般心悸。

“喝姜汤!“阿娘将粗陶碗怼在他结痂的掌心。滚烫的碗底烙着道焦痕,恰似白江决堤的走向。何秦突然将汤水泼向菜畦,看热气在雨中扭曲成知府肥硕的身形,又被雨点击碎成泥。

晨起耪地时,他特意踩着露水最重的野径。梦中抬轿的无头鬼,原是田垄间歪脖柳的倒影;衙前石狮的泪痕,不过是蜗牛爬过的银迹。铁柱追来递水囊时,他盯着对方完好的脖颈——梦里这憨子因替黄老四喊冤,被衙役打折了颈骨。

“看啥?我脸上有米粒?“

何秦突然抢过水囊痛饮。清冽的井水冲刷着喉间幻痛,那里再没有鲠着颗带血的“官“字。

暮色染红打谷场时,他在草垛后寻到那半块残镜。镜面映出的少年眉眼清亮,与梦中枯槁县令判若两人。指尖抚过镜缘裂痕,竟觉这残缺比官印完整。

当夜枕着《千字文》入眠,特意将“天地玄黄”那页折角。三更时骤雨叩窗,恍惚又见自己跪在知府衙前,却不再接那锭染血的官银。乌纱帽被狂风吹成蒲公英,散作万千星火坠入白江,照亮水下三百童尸化作的莲。

鸡鸣时惊醒,枕上落着片李树新叶。何秦将嫩叶含在唇间,吹出的哨音惊起满林山雀。晨光穿透薄雾,给乱葬岗方向镀了层金边——那里埋着本《陨星录》,书页间夹着他昨夜刚埋的李核。

“满哥儿!”阿爹拄着竹杖指田间新苗,“这秧插得七扭八歪,倒像你梦里写的狗爬字!”

何秦大笑着踩进泥淖。腐土从趾缝溢出,再不是梦中吞人的流沙。铁柱掷来的泥团砸在后背,炸开的土腥气里,他嗅到暴雨洗过的苍穹气息。

祠堂钟响时,他正将残镜沉入溪底。水面浮出的气泡裹着破碎的噩梦,被一尾红鲤吞入腹中。远处货郎摇响铜铃,声波荡开涟漪,将水中的蓝天白云揉成个澄明的“生”字。

当夜星河低垂,何秦在柴房梁上发现个陶罐。罐里封着去岁酿的李子酒,坛底沉着颗青铜算珠——梦里知府用它买过人命,此刻不过是个孩童的玩物。他蘸着酒液在墙根写下“濯鳞”,晨露未晞便淡了墨痕,如那些褪色的前世孽债。

雨又下了。这次他负手立在檐下,看水帘击碎倒映的浮世万千。铁柱顶着荷叶窜过院墙,踩起的水花里,再没有冤魂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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