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满倒是没想到这个传闻中深居简出,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言语竟如此锋利,一句话便说中了要害。
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再烂,也不想牵连家眷,更何况这些珠奴犯的本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重罪。
他们大多都是些盗贼,甚至有些人世代为盗,以盗窃为生,而卫满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卫满一直都信奉墨家思想,想要追求一种绝对的公平,绝对真理的大同世界,只可惜他的父亲却是一名盗贼。
因此卫满从小只能靠偷盗度日,由于技艺高超,时常也为雇主行盗,以此来换取赏金。
不过他却给自己定了盗门五戒:不取妇孺之物,不欺无名之辈,不辱忠烈之后,不叛同袍之血,不跪王侯之权!
所以对于他而言,逃亡箕子朝鲜实为下下之策。
“就凭你刚才那番话,我便可以杀了你。”
卫满语气平缓,可凌厉的眼神却如一月的凛冬,将秦舞阳杀了千次万次!
“我只不过是在提醒你们,杀了我,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况且,所谓的鲛人泣珠,不过是神话传说而已,你们所寻找的鲛珠压根就不存在,更治不了我的病。”
想来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便宜老爹,多半是被那姓徐的方士给骗了,还间接害死了那么多珠奴,把自己也给坑了,真是可恶!
就算有什么鲛珠,估计也不过是贝类在沙粒、气泡等异物意外进入体内,触发防御机制形成的珍珠质而已。
主要成分就是碳酸钙和有机质,非要说药用价值的话,最多能治惊悸、心神不宁,常用于缓解失眠、焦虑,抗衰老,而且还微乎其微,以后这玩意儿都大面积人工养殖了。
卫满不置可否的收回骨刀:“你以为现在的蜃楼,真的只是为了寻找鲛珠而存在吗?”
秦舞阳微微蹙眉,卫满又道:
“蜃楼起初的确是为了寻找鲛珠而建,不过后来,珍珠所带来的巨大财富,对于你们秦家而言才更加重要。”
“没错!为了敛财郡守府什么干不出来?”
场中纷纷有人开口附和,口诛笔伐之势接踵而至:“现在辽东之所以偷盗之风盛行,就是因为你们秦家横征暴敛,强征徭役,搞得百姓苦不堪言,大家迫不得已才为贼为寇的!”
“等等!等等!”
未等众人说完,秦舞阳便开口打断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就要反驳你们了……”
当年祖父秦开却胡,将燕山以北的下辽河平原彻底纳入了燕国的版图,并在燕国设置了五郡: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和辽东郡。
而比起鸟不遗屎,野人遍地的辽东郡,上谷和渔阳两郡却拥有燕国最富饶的膏腴之地:督亢沃野。
其实早在商周时期,督亢之地便被多条大河滋养,富灌溉之利,沃野千里。
燕人便是依托这些河流,用比较成熟的水利灌溉技术,在这里修建了自流灌溉系统,从而使这片土地阡陌纵横,渠道成网,成为了燕国最富饶的膏腴之地,堪比秦国的关中平原,是嬴政梦寐以求的地方。
其战略位置更是燕国的核心腹地,西南有燕下都武阳,东北则是上都蓟城,督亢沃野便是夹在这两座重城之间。
而比起上谷和渔阳的富饶,毗邻燕山山脉的右北平和辽西郡,单单依靠红枣和板栗也能过上温饱的生活。
就连苏秦也曾说过,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细作,枣粟之实,足食于民矣,此所谓天府也。
可比起这四郡,位于燕国东北边疆的辽东郡,简直就是一个半蛮荒之地。
受辽河泛滥影响,这里众多沼泽、河流、湖泊交织一起的复合型湿地,在这里形成了一片南北约二百余里的大泽,最终汇入大海,被当地人称为:辽泽。
辽泽四望无烟,芦苇萧萧,夏秋多雨时更是泥泞难行,蚊虻肆虐,人迹罕见。
就连车马想要由辽西进入辽东,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它很好的将辽东与繁荣二字隔绝了起来。
再加上这里冬季严寒,农耕期短,土地开发也成了一个大难题。
而东部虽然有物产富饶的山地丘陵,尤其是纵贯整个辽东半岛的千山山脉。
可作为不咸山,也就是后世的长白山余脉,这里早已盘踞了一群以濊貊族为首的蛮族部落,他们对于这片地势的了解,远不是后来者的秦家军可以比拟的。
正是因为吃了地形的亏,在对于濊貊族的多次围剿下,秦家军几乎是屡战屡败。
可就是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秦家还要挤出大量钱财,用于扩充军备,修筑燕北长城来提防屡犯边境的东胡。
内忧外患的处境,让整个辽东就像是一支行驶在大海上的孤舟,随时都有被波涛覆灭的可能。
国家贫富落差所导致的投机思想,就像蝗虫一样慢慢侵蚀了这片土地。
即便辽东制定了关于盗窃罪的严苛律法,但在温饱都成了问题的情况下,还是会有人不得不铤而走险。
不得不说,排除地理环境等因素,同一时期的秦国,在这方面做的可太全面了。
商鞅变法后,秦国推行“户籍相伍”,将百姓按五家一“伍”、十家一“什”编组,并登记姓名、年龄和职业等信息,然后实行连坐法制。
同一伍、什的居民需互相监督,若发现盗贼不举报,全部连坐受罚,迫使邻里间形成互相监视的联防体系。
在最基层的行政单位“里”也设置里正,负责治安巡查、缉盗和人口核查,在各个交通要道都会设置关卡。
对过往行人要求验“传”,无证者视为流民或盗贼,直接拘捕,主张一个轻罪重罚。
就连当街私斗,管你是宗族贵胄,还是布衣黔首,轻则剃掉头发眉毛充做城旦,重则割鼻刺字施以肉刑。
就连百步之内,见死不救的行为,都要罚两件铠甲的钱,以作惩戒。
单从律法上来看,常以姬周正统自居,笑骂秦人是养马家奴的燕国,倒更显得野蛮了一些,因为此时的燕国,还在盛行游侠之风。
在生产上也不含糊,重农抑商,通过授田、减免赋税鼓励垦荒,稳定生产,平抑物价,调控资源……
秦舞阳从地理人文、经济律法、变法图强等等各种因素花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给这群珠奴普及辽东现在所面临的困境,听得卫满和一众珠奴一愣一愣的,但却津津有味,欲罢不能。
“当然过犹不及,我们也不用羡慕人家秦国,宏观描述始终掩饰不了微观事实,当代秦人被秦律压抑的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就像有一个名叫‘喜’的秦吏,所在的县城不过只是一个百户人家的小县,可吏员就占了近一半。”
“这些秦吏就像编织了一个天罗地网,将秦国百姓狠狠的束缚在了一起,让他们失去了自由,一辈子从出生之日起就是秦国的奴隶,很多黔首终其一生,只在大秦帝国这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上做了两件事,知道是哪两件事吗?”
众人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秦舞阳站在悬崖边上像极了一个给盗贼上课的贴心狱卒。
“当然是种田和打仗了。”
“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你们这么喜欢偷东西嘛?说白了就是生产力低下和制度缺陷导致的,当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所以你们觉得秦家军容易吗?一边要扩疆治边,开荒种田,一边还要抵御东胡,修筑长城,还说什么横征暴敛,你们以为这些钱都到了秦家私人的口袋吗?你们当中不是有逃兵吗,最应该知道秦家军过的什么日子。”
场中几个逃卒羞赧不语。
“所以我们不能只考虑自己,我们只有团结起来,坚信劳动最光荣,不劳而获是可耻的,这样才能构建一个盛世辽东。”
秦舞阳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个大忽悠,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突然换了一副古怪表情的卫满,干咳一声道:“那我们还有机会实现大同世界吗?”
秦舞阳思忖了片刻:“当然,不过要等一等。”
“等多久?”
“嗯……也就两千多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