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磷火在七月半格外活跃,像被惊动的萤群忽聚忽散。何秦攥着半截桃木枝走在最前,枝头挑的灯笼是用宋老头丢弃的算盘珠串成,十三颗青铜珠随步伐叮当作响。
“满、满哥儿...”铁柱的牙关磕出颤音,“昨儿听货郎说...这岗子埋着前朝修士...”
阿毛一脚踩碎半块头骨,爆响惊起夜枭。腐叶堆里突然滚出颗琉璃眼珠,正嵌进何秦的草鞋缝。他弯腰去抠,却见灯笼珠光映出块残碑——青苔覆盖的碑面上,北斗状的凿痕正与怀中铜镜锈纹吻合。
“怕就滚回去!”何秦故意跺响脚下棺板,“修士算啥?王寡妇上月还吊死在这棵…”
话音未落,铁柱的尖叫撕裂夜空。众人回头时,只见他裤腿缠着条森白臂骨,指节还套着枚嵌星纹的青铜戒。阿毛抄起石块要砸,却被何秦拦住——那戒指内侧铭文,竟与阿爹车辕上的北斗刻痕如出一辙。
灯笼突然爆出青光。十三颗算盘珠凌空飞旋,在墓碑间投射出星图虚影。何秦怀中的铜镜片剧烈发烫,照出地底五丈深处有口青铜椁,棺面密密麻麻镶着算珠,正与他腰间那枚残缺的北斗遥相呼应。
“闹、闹鬼啊!”
“快跑!”
众人作鸟兽散。何秦却鬼使神差摸向残碑,指尖触及星纹的刹那,地底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腐殖土簌簌滑落,露出半截玉碑,碑上血篆赫然是《千字文》残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宋老头的竹杖突然横在颈前。
“小崽子倒是会挑地方。”他酒葫芦里晃着磷火般的液体,“这北斗锁魂阵埋了三百修士,再往前半步...”
夜枭凄厉的啼叫吞没尾音。何秦回头时,见宋老头的影子在月光下分出七重,每重影子的指尖都捏着枚青铜算珠。
宋老头的竹杖突然迸出七点寒芒,钉住何秦的衣角。月光穿过杖头悬挂的青铜算珠,在地面投出跳动的星轨,竟与碑文裂痕严丝合缝。
“三百年前天星陨落,四十九位观星郎以身饲阵。”酒液泼在残碑上,蚀出北斗状凹痕,“你当这铜镜是寻常玩意?”
何秦怀中的镜片突然灼如烙铁。地底传来齿轮咬合的轰鸣,玉碑上的“宇宙洪荒“四字逐一亮起。宋老头七重影子合而为一,袖中飞出四十八枚青铜算珠,与他腰间那枚拼成完整星图。
“跪!”
威压如山倾覆。何秦膝盖砸进腐土时,瞥见宋老头褪去人皮——褶皱下竟是一副星辉凝就的仙骨,额间浮着北斗帝纹。铜镜在威压下炸裂,碎片刺入掌心,血珠滴入碑文刹那,乱葬岗万千磷火聚成银河倒悬。
“看好了!”宋老头并指划开虚空,星图中浮出前尘幻影:
紫微垣下,少年星官挥袖推演天机,掌中青铜算珠正是阵眼。为镇九幽魔潮,他将本命星魂碎作四十九枚算珠,其中一枚始终嵌在胸口...
幻象戛然而止。何秦呕出口金血,血中浮着粒微缩星图。宋老头突然踉跄跪地,仙骨出现蛛网裂痕:“帝君...您当年种在臣神识里的禁制...”
地底青铜椁轰然开启,四十八道星魂破土而出。何秦掌心血珠化作锁链,将逃逸的星魂拽回体内。最后一缕星辉归位时,宋老头化作青铜算珠嵌入他眉心,乱葬岗所有墓碑同时浮现《千字文》,字字泣血。
晨光刺破雾霭时,何秦在自家柴房醒来。掌心躺着枚带血的青铜算珠,窗外李树已高过屋檐,每片叶子都长成锁魂阵的阵符模样。灶台上煨着药罐,底下压着半张星图——正是宋老头药铺的账本纸。
……
贡院前的青槐飘落第一片黄叶时,何秦攥着考篮的手心已沁满冷汗。篮里装着阿娘连夜烙的胡麻饼,饼面特意捏成北斗状——自那年乱葬岗异象后,村里人总说何家小子眼里藏着星子。
“穷不过三代。“爷爷把祖传的狼毫塞进他袖袋,笔杆裂痕处缠着星纹布条,“你爹的腿...该有后福了。”
号舍狭如棺椁。何秦展开素帛考卷的刹那,怀中的青铜算珠突然发烫。策论题赫然是《问天道》,这题目自大周开科以来从未有过。邻舍考生嘟囔着“晦气”,他却瞥见卷底隐有星芒流动——正是乱葬岗碑文上的《千字文》残篇。
“戌时三刻,天市垣东移...”
笔尖不受控地游走,狼毫裂痕处渗出金液。何秦惊觉自己在默写星图,腕间忽被冰凉铁尺压住。抬头正对上一双鹰目——监考官袖口绣着暗纹,细看竟是四十九颗星辰连成的锁链。
“考生何秦,私挟谶纬!”
喝令声中,考卷腾空展开。墨迹在夕阳下化作星轨,竟与贡院穹顶的藻井遥相呼应。主考掀帘而出,手中罗盘指针疯转:“来啊!将此子卷宗移送钦天监!”
暗夜囚室里,何秦摩挲着青铜算珠。铁窗漏下的月光忽然扭曲,在地面拼出宋老头的脸:“帝君,该醒了。”
隔壁突然传来书页翻动声。钦天监少卿举着星象图逼近,腰间玉佩刻着“天机”二字——正是当年宋老头药铺账本上的朱印。
“三百年前紫微陨落,今日策论现世...“少卿的瞳孔化作双星漩涌,“何公子,可知为何你父亲断腿那日,王记车马行偏偏死了个伙计?”
怀中的青铜算珠破衣而出,在囚室上空拼出完整星图。贡院地底传来龙吟,当年乱葬岗的玉碑破土飞来,碑上“宇宙洪荒“四字正对应《问天道》破题句。
五更梆响时,何秦在自家榻上惊醒。枕边搁着朱批“甲等”的考卷,窗台李树结果七枚,个个嵌着北斗纹。阿娘在灶前煮着糖水,嘟囔着今晨村口捡到袋碎银,恰够抵十年药债。
只有夜半巡更人瞧见,钦天监的马车在何家门前停了半刻。车辙印里嵌着半片青铜算珠,珠面倒映的星河,比真实夜空多出四十八颗妖星。
……
青石村东头的歪脖子柳抽新芽时,何秦领到了生平第一份俸禄——三贯铜钱用粗麻绳串着,拎在手里比当年偷摘的李子还沉。县衙典吏的绿袍浆洗得发白,袖口被案牍磨出毛边,伏在公廨里替主簿誊抄田亩册,蝇头小楷写得眼底泛青。
“何典史,城北赵乡绅的祭田划界案该结了。”主簿甩来卷宗,惊起案头积尘。何秦盯着“赵氏”二字恍神——三年前这豪强为夺寡妇两亩薄田,指使恶犬咬死其独子,如今案卷却写成“佃户自溺,田归原主”。
暮色漫进廨房,何秦摸出铜镜哈气擦拭。镜面映出廊下新栽的刺槐,枝桠虬结如囚徒挣命的手。忽闻窗外马嘶,驿卒掷进邸报:同年中举的王砚已升任州府仓曹,而他仍在誊写无穷尽的谎账。
五年后·梅雨时节
何秦蜷在潮湿的驿馆通铺上咳血。赴任岩山县丞途中遇匪,官凭路引尽失,唯余贴身铜镜硌在肋骨处发烫。窗外野李树被雨打落青果,像极了那年宋老头消失前夜,掷在他窗台的七枚酸李。
“大人,喝药。”书童阿吉捧来陶碗。褐汤里浮着霉斑,何秦忽想起十二岁那夜,阿爹用豁口柴刀削竹板时溅落的木屑。
岩山县衙的照壁爬满薜荔,正堂梁柱被白蚁蛀空。何秦坐堂三日,审的都是鸡豚琐事——张三家母猪拱了李四家菜畦,王五卖柴短了斤两。惊堂木拍下时,总混着蚀灵沙扑簌簌落。
又三年·小寒
铜镜彻底蒙尘那日,何秦在州府年宴上遇故人。王砚着绯袍佩鱼袋,笑谈间露出镶金的牙:“何兄可知,当年你那篇《治沙策》被司天台列为禁书?”酒液泼在袍襟,晕开如年少时漏在考卷的墨渍。
夜归时路过荒庙,残碑上依稀可辨“镇灵”二字。何秦醉醺醺以镜叩碑,裂缝中忽透青光,映出当年宋老头在乱葬岗划过的星轨。破晓时分衙役寻来,只见他蜷在碑旁,掌心紧攥半片带血的青铜算珠。